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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班傑明

黑髮次等人

前言:

其實,這是我曾經用來投稿文學獎的短文,雖然做了部分刪減,但內容與平時的短文相比,仍是稍微偏長。

隔了兩年再次閱讀,與現在的筆觸其實有些差異了。

各有各的好吧,不過,算是我現今較少書寫的文章風格了。

希望你會喜歡。

—分隔線—

隔了兩年,他們終於再次相遇。當時,小嫣正從香火鼎盛的廟宇踱出,醇酒般的夕色染在她的髮梢,讓她宛若一支裏了琥珀的人造花。

一發現阿龍,小嫣就綻展微笑,眼眸中充滿令人迷惑的故事。 她把玩髮絲,幽微、輕盈地與阿龍無語對視,好片刻,才又挪步前行,和他擦肩而過。

任何人見了那娉婷嫣然的模樣,都知道她必然是曾經有過憧憬的,並且,歷劫過前所未有的孤寂,才會成為如今這樣一個哀艷之人。而美麗的人遲疑時,總是會屢屢誘發無限的迤旎綺想。

短短幾秒的凝望中,阿龍忍不住從喉間發出微弱哀鳴,那瓷器般細膩的肩窩與耳輪,使他驟然悲愁。他不禁揣想,究竟這段時日,小嫣又被多少憂傷的事物磨損過?

她斂起笑,不顧阿龍就走了,可是他追不上去,僅能任憑麻木的身軀凝滯於人群中。

這段時候,小嫣變了,而阿龍……仍舊既不璀璨也不奪目,既不波西米亞也不嬉皮,更不是小資或雅痞,還是那個茫然在星空中尋覓自己價值的年輕人。

但說他太年輕有時又太過嚴厲,他已經衰老到缺乏追上去的勇氣,或許,在阿龍內心深處,他已經對許多事物懷抱著殷勤卑屈的成見。

後來,他甚麼人都沒見就返回了住所。

小嫣高中時很黏阿龍。至今,他的抽屜裡還收藏她送的手工卡片,裏頭謄寫了一首聶魯達的詩。 他猶然能見那天,午後的太陽如瑪瑙璀璨,在光線朦朧的書房,家庭教師與女學生對視而坐,他們淺笑,熱切地凝望彼此的黑瞳。

那是兩人曾經有過最為煽情的舉止,但是,之後就沒下文了。

他們含蓄維持師生關係,直到小嫣上了大學,她是個新鮮人,既專注又好奇,只要靜止下來就會毛躁不堪,她像顆閃爍純淨光芒的彗星,隨時準備好奮不顧身投進未知的宇宙。

離開阿龍時,她曾發出很大的聲響,但隨著距離越來越遠,漸漸那些訊息從阿龍的世界淡出,變得稀薄,最後,變得像宴會散場後陌生人留下的名片。

當小嫣參加完畢業典禮,不再是阿龍家教學生時,她曾哀怨道:老師,原來你也很年輕。

阿龍苦笑:我聽不懂妳的意思。 她搖頭,像朵隨風揚曳的枝條:沒關係。

阿龍仍記得她彎腰時烏髮像一道醉人墨瀑垂落。 僵硬的嘴角讓人想到陶瓷觀音的彩繪。

記憶閃回。來到阿龍得知小嫣與老田在一起那天。

她當面親口告訴阿龍。他只能竭力維持鎮定,強忍凝視小嫣的衝動,那模樣,就像捧了顆滾燙的心臟,妄想以指縫阻撓鮮血溢出。

他想起,她曾說愛他,他只是故作瀟灑回:那不是愛,我只是剛好在那裏而已,等妳上了大學,去找一個真正適合妳的人。

而小嫣與老田是藉由阿龍認識彼此的。

他有一弓石榴紅唇,像飲了血般柔媚,笑起來比女郎還俏豔。他恃才傲物,喜歡挑高的地方坐,削尖下巴總是微揚,滿嘴流利的英文。

彷彿天生被創造下來就是為了征服相貌姣好的女子,他尤其偏私女強人。即便遭拒,也能不屈不撓厚著臉皮死纏爛打。

他平日待友不薄,但若雌性出席,就會展現推友下水窪來讓淑女鞋不沾濕的紳士風度。

老田常掛在嘴上,那些不滿三十歲就甘心放棄榮華的深隱居士,不是瘋了就是傻了,又或者,只是個不願承認自己處世失敗的輸家。

若要循道,得渡脫紅塵。然而世間雖紛擾,卻正是有所求,輾轉難求,求之不得才轉而循道,可循道又要捨棄循道之緣由,這豈不是矛盾嗎?

阿龍拋開所有記憶,強迫自己入睡。

他夢到帶著筆記本,坐在車窗沿途書寫的女人。 每經一個公車站牌,她就會仔細記錄等待的乘客,無論男女,醜美,高矮,並在她最可能愛上的對象旁打個星號,可能愛上她的人給予愛心。

直到基隆河、淡水河的匯聚處,她撩起裙角,婀娜款步地下了車,幽幽嘆道:「過不去了,再過去就是茫茫大海了。」

她在岸邊翻動筆記本,黑髮、短髮、像他、不像他…… 沒有人同時重疊了星號與愛心。 她眼光黯淡,馬尾輕盈飄動,把所有的紙都碎成了片花,卻捨不得扔進水中。

然後,阿龍醒了。

子夜時,他又做了第二個夢,夢到舉止嫻雅的女子在流水中行走,試圖追上一隻蝴蝶。

在光與影交織的夢境中,她的動作斷續且模糊,像部循環格放的影片,色彩皆無,時序皆空,僅僅存在於意識中。

而他是墓穴中的陪葬品,正從泥縫朝外窺看。他被親人們深埋塵土,留著發瘋等死。唯以聾啞之姿不斷掙扎,不知掙扎了多久,他終於沉靜下來,開始思考那名女子為何在此。

阿龍想不透,也無法賦予那些苦難啟示。

醒來時已經是清晨了。

他忽然想到一個實驗,名為「鴿子的迷信」。科學家史金納養了數隻鴿子,並不做任何刺激,只是按時餵食。 有些鴿子試圖理解這一切的因果,是甚麼觸發賴以維生的糧食掉落出現?可惜牠們不夠全知,也不夠全能,所以,這實驗讓牠們發展出了種種「迷信」,用來召喚飼料的行為。例如:念經般發出低沉的咕咕聲,猛然拍舞翅膀,醉酒般前後點喙。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哀傷的實驗吧……阿龍心想。

阿龍陷入微憂與燥熱中,開始胡想起來。降生於阿龍的災禍,說不定只是來自於遠古某隻蝴蝶死亡時,翅膀刮破的一道氣流。 他在難以抵禦的洪流中逆行。 他是個年輕又匱乏,來自衰敗種族的次等人。

最後,他忍不住想起兩年前最後一次與小嫣見面。

當阿龍順著淡墨色小河前行,從橫跨兩個轄區的架橋下通過時,窄口擠壓出的強勁冷風差點颳倒了阿龍。

他終於再次見到了她。  小嫣佇於大樹旁,沐浴夕色之中。 那模樣宛若一枝籠罩在天地間蓓蕾,她瞑目合掌,絮絮祈求。 祂將垂憐,祂將保護她,她將安全。

「小嫣。」阿龍喚她。 「你終於來找我了。」她抬起幽露般的啼眼。 她單薄的衣裳飛舞,像泛起漣漪的湖面。

「發生了什麼事情?」 阿龍定睛細看,小嫣的肌膚暗沈,不再如他記憶中的潔淨無瑕。 她在悠長,無止盡的風聲中淡然道:「我們分手了,他對我很差。」

阿龍並不意外小嫣和老田的結局。

兩人的陰影不斷拉長。 「為什麼?」他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他逼我拿掉他的小孩。」 阿龍啞口無言,他頭暈目眩,覺得一切都荒唐至極。

「所以你墮胎了?」話才出口,阿龍馬上懊悔。 她分神了很久。 「還……沒有。」 「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她囁嚅,然後又囁嚅:「不知道……」 「沒事……」阿龍哄著她,「沒事的……」他複誦。 小嫣倏然著了魔般尖叫。 她捶打阿龍的胸膛:「為什麼你袖手旁觀,任由這一切發生。」 那哭聲讓人聽得心碎。 阿龍擁她入懷:「他人在哪裡?」 「說,說是申請到國外學校,就一聲不吭,一聲都不吭的不見了。」

不,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才會發生那麼光怪陸離的事情吧。他暗想。

他放開小嫣,退步準備離去。 卻被她抓住掌心。 「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喜歡你。」她抽噎著。「是不是將追求幸福視為理所當然是錯的?」

阿龍仰頭,喉間流出細細悲鳴。

不要覺得自已很可憐,否則就真的太可憐了。他想。  他憂傷地挽了小嫣的手:「來吧,我們去走走。」 兩人看著夕陽被海浪吞噬,忍不住相視而笑。 因為明日依舊照常昇起。

「有天我們會在別的地方,以別種方式相遇的。」 阿龍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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