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lkie/微驚悚

　　在療養期間，我偶爾會爬上山坡，眺望城鎮。或者一個人步至水邊，摘些嫩白可愛的野薑花。 　　不過，自從差點橫紋肌溶解死亡後，我就變得非常排斥運動。最近，甚至只願意到庭院吹風。 　　我因為畫不出森林的顏色，脖子還長了骨刺，在養的寵物犬死去後，突然發瘋。又或者說，是終於發瘋了。所以被父親帶到這座別墅休養。 　　而每個星期二，比我小兩歲，剛滿二十二歲的女諮商師就會前來探訪。 　　她長得普通，輪廓偏向中性，鼻樑則缺乏女性獨有的別緻。幸好留了及肩捲髮，否則短髮肯定不堪入目。 　　但詢問問題時，老喜歡前傾腰身：「最近康復的還好嗎？」我的視線卻只注意到今天她的內衣是有蕾絲花邊的黑綁帶胸罩。 　　「還不錯。」 　　「那你喜歡甚麼日本作家嗎？」她指了指我的書櫃，有本世界文選，東亞卷。 　　「哦。」 　　我搖搖頭。 　　「是不喜歡呢？還是沒看過呢？」 　　我只是又搖了搖頭。 　　「真可惜喏。」她也沒有生氣，彷彿由衷這麼想：「那我下次再來吧。」於是，她將這週我寫的日誌，收進女用電腦包，撫平窄裙走出我的房間。 　　我是耍了她，在筆記本中，我引用了夏目漱石與芥川龍之介的文句。 　　之所以特別喜歡這兩人，是因為我與他們有著同類的氣息。 　　夏目漱石明明是官吏的孩子，卻從小被寄養在古道具店的窮酸人家。姊姊路過夜市時，才看他躲在髒兮兮竹簍，於心不忍，帶回本家。 　　這也導致他在成年後，常精神耗弱地歇斯底里，甚至傳出了「他會對妻子施暴」的謠言。 　　至於芥川龍之介，則為凡事追求完美的體面東京人，終日害怕因為母親發瘋，也會跟著發瘋。在三十五歲時，留了遺書吞安眠藥自盡。 　　但是我猜，女諮商師甚至不會懂吧。連自己被嘲諷了都不知道。 　　然而—— 　　她竟興沖沖折返，手還抓著我的筆記本。 　　「我好開心欸，你這麼害羞，不好意思告訴我，偷偷寫在筆記本中！」 　　「甚麼？」我裝傻。 　　「過了那麼多天，你終於願意對我敞開心房了！」 　　「妳在說什麼？」 　　「日本文豪呀，你也喜歡日本文豪吧。」 　　那日誌是我先前寫的，而謊卻是剛剛臨時興起撒的。她要嘛是蠢到分不清楚因果，不然就是刻意想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 　　當我還在猶豫時，她抓住我的雙手，攬於胸前：「真棒真棒，從此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了對不對？為了慶祝你願意踏出第一步，我也來和你說我的故事。」 　　我默而不答，脫手整理瀏海。表現出蠻不在乎。　　 　　「其實我一直都看得見喔。」 　　她的聲音倏然一冷。 　　我不禁抬頭望她，而她眼睛瞪得極圓，氣質丕變：「你在小時候，為了想擁有超越家族的藝術天賦，邀請了某位朋友入住。」 　　「妳想表達甚麼？」 　　「但你這個容器不盡責，導致精神承受不住崩潰了。」 　　「呵。」我冷笑，提到天賦？「我不信妳的鬼話。而且假如妳說的，是真的又怎麼樣？」 　　「你可以試試看呼喚他啊！」 　　「我根本不會信那套。」 　　「好叭，那基於你的諮商師，守護靈，關心你的人，我還是要告訴你，真的看到他，害怕到不行時，就閉眼重複默念，我的守護靈請出來，我的守護靈請出來！」 　　「妳想太多了。」

　　然而，當晚驟雨滂沱。我對她的話越想越煩躁。越不想在意，卻偏偏越往心底去。 　　「出來吧……」我頓了頓：「不論你是甚麼。」 　　半夢半醒間， 　　有個蒼白的男人，明明看來不滿三十歲，但全身崩裂，隨皺紋皸裂，被綑綁在一塊粗糙破布之中。 　　我直覺認為，他是個遭受背叛，而流亡遺忘的神祇。 　　祂似乎發現了我，也發現了，我終於發現了祂的存在。 　　於是，祂憤怒的咆哮，轉而飛躍離去。 　　我精神耗弱地醒來，口裏喃喃覆誦：「我的守護靈請出現，我的守護神靈請出現。」 　　朦朧之際，無數淺藍色靈體輕輕將我抱在懷裡。 　　「沒想到，是人魚呀。」 　　我安詳睡去。 　　自那天後，我迷上了人魚。 　　我查遍所有關於人魚的傳說，以及種種目睹事跡，還有那些古老藝術家留下的形象。 　　其中最讓我著迷的，在美國與北歐。 　　一尊是尾鰭若舒張的花瓣。騰空游盪的人魚，下半身是紅龍。我對那栩栩如生姿態，既愛戀，又感到畏懼和噁心。 　　北歐的人魚，則在海邊礁石之上，比人類還大。赤裸，有著豐滿乳房，濃密恥毛的女子全身銅像，腳邊則著半纏海豹的皮毛。 　　這個版本，女子是穿上海豹的皮……難說緣故，我特別鍾愛與熟悉。 　　那天，來我夢中的守護靈，一定是祂吧。Selkie，我心想。

　　之後，我將所有時間都用來畫祂。 　　反正這屋子是我的，我要放眼所及都是祂的肖像。 　　很快地，又過了一週。 　　全部全部全部全部都是祂。牆壁所有空白處都畫滿祂的姿態。我用雕刻刀，將所有木頭處刻了祂的側臉。 　　我想擁有更多的祂…… 　　於是，我將心思灌注。同時，想到了谷崎潤一郎。 　　被稱為擁有惡魔般官能天分的文豪，曾在短篇《刺青》寫著，以美為力量。於是有女子將蜘蛛刺在背上，以此為妖力蠱惑男性。吞噬越多男人，則越加美麗，越加美麗，則越加強大。 　　所以我決定將整個軀體刺滿海豹之女。 　　我將這個想法告訴了女諮商師。

　　「那個，對不起啦，其實我是騙你的！看你著迷成這樣，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相信。」我果斷說：「妳是怕我宣揚出去吧？我不會說的。」 　　她嘆了口氣，眼珠不安分地繞圈：「對，被你發現了，我無從辯解，不過，我要說，海豹女的傳說和你想的不一樣，反過來了。」 　　「為什麼妳會知道？」 　　「我是你的守護靈，我當然會知道囉！」她喜孜孜地開玩笑。 　　「妳騙我。」 　　「你自己最清楚囉。」 　　「證明給我看，妳說的，若是真的，不然，妳就不過是為了敷衍而隨口胡掰。」 　　「我不是呀。」 　　「別用說的，證明給我看。」 　　「好吧……那你躲進棉被裡，我準備一下，好了再和你說。」 　　「這麼簡單？」 　　「是呀，誰叫我是你的守護靈呢。」 　　「嗯。」 　　我躲進棉被，開始倒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哪裡有些奇怪，但我說不上來。 　　驀地，一股濃郁魚腥與屍臭味湧上。 　　我突然領悟了，那句「海豹女的傳說都錯了」，以及「身為你的守護靈」的意思。 　　那些人皮，需要包覆死去的生物才能行動。 　　磯拐拐拐拐拐拐拐。 　　我要來找你囉！ 　　門緩緩敞開，我的女諮商師來了。 　　我躲在被子，開始默默禱告。簡直要被嚇破了膽。 　　所以，其實她是一副包著死屍的會動人皮嗎？ 　　「我後悔了！」我大叫：「別過來呀！」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 　　「哇！」 　　她掀開被子，我差點哭了出來。 　　但女諮商師還是女諮商師。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還特地搔首弄姿地擠出乳溝，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嚇到你了。」 　　那味道，原來是開了惡名昭彰的臭氣魚罐頭。 　　「妳……」我氣得豎長食指，一時語塞。 　　「哈哈哈哈，對不起嘛，誰叫你每次都欺負我，我們現在感情變好啦，希望能更加增溫。」她調皮地眨了眨單眼。 　　「滾！」我怒吼。 　　「對不起嘛。」語調還是沒有歉意。「還有，別做傻事啦，刺青的話很疼，我會不忍心。」 　　「別讓我再說一次。」 　　在她終於滿足自己惡作劇的勝利後，才刻意放慢舉止轉身。雖然在氣頭上，但看到被窄裙挺出形狀的屁股一扭一晃，讓我有點分神。 　　可是……在她準備走出房間的同時，背後露出大片肌膚。 　　在那兩層皮肉間，竟有條拉鍊。沒拉到底，露出小一戳灰色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