饌食修道士 / 驚悚

　　「老師，我好喜歡妳的書啊。」

　　她簽名簽了一下午，聽到這麼好聽的聲音，不忍詫異抬頭。

　　眼前是名穿著無袖罩衫的年輕女子，她有著一頭葡萄藤的髮色與非常性感的鎖骨。

　　「謝謝，要寫給誰嗎？」老師推了推眼鏡，嘴角不住上揚。

　　她會一陣竊喜不是沒有原因的。她刻意選了中性的筆名，只為了模糊性別，沒想到，不少讀者見到她本人，仍毫不掩飾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但讀者們會有這般反應，她也不算是太意外。

　　她靠著處女作登上當月暢銷。

　　因為總是用第一人稱寫驚悚小說，作者介紹與相片也曖昧不明，所以很多讀者難免產生了誤會，將她和主角那毒舌美男子形象聯結在了一起。

　　「那就，給摯愛又詭異的羅曼。」

　　「羅曼？」老師莞爾，竟然和自己其中一篇小說的女主角同名。「這是真名？」

　　「不是。」自稱「羅曼」的女子笑盈盈道。

　　「哦！」

　　老師點點頭，卻在翻開扉頁後，愕然見著裏頭夾著一張紙片，潦草地寫了串電話號碼。

　　「呃……」

　　她們交換眼神，老師不發一語地把紙片收進了口袋。

　　然後老師就忘了這件事情。

　　當晚，她請工作人員載走剩下的書。便走到書店入口抽菸。

　　老師長長吐了一口氣。準備掏出菸盒與打火機，意外地碰到了差點被忘記的紙片。

　　她猶豫片刻。

　　最終撥了號碼，還不時用叼著菸的雙唇滴咕：「這年頭竟然還有人用手機而不是通訊軟體啊……」

　　響了第四聲才接起。

　　「喂？」

　　話筒另外一端安靜的不可思議。

　　「喂，是羅曼嗎？」

　　「啊，是老師吧？」

　　「嗯，妳還在書店附近嗎？」

　　「老師妳看對街。」

　　她皺眉抬頭，竟驀然見著羅曼站在馬路一頭，興奮地揮動手臂。

　　這時候，話筒才傳來汽車的喇叭聲與嗡嗡嗡引擎聲。

　　那女子身上的光影很不自然，像是後製照片時匆匆貼上，連外行家都看得出來的拙劣手法。

　　「怎麼？」

　　老師不由自主地搔抓手臂。正想說多甚麼，羅曼竟然無視交通號誌奔了過來。

　　「危險啊！」老師驚呼。

　　「不危險呢。」

　　羅曼瞬間已經到了眼前。

　　「來我家喝酒吧，然後我們可以睡一晚。」

　　「甚麼？」

　　就在老師甚至來不及反應時，羅曼牽起她的手。須臾，奇異、飄飄然的醉意竟襲捲了老師全身。

　　她不太記得自己穿過多少條街。

　　最後，甚至不記得到底有沒有喝到酒。

　　窟咚。

　　窟咚窟咚窟咚。

　　「我的頭……痛到快要裂開了。」

　　老師的視野模糊……原來是眼鏡歪了，她想伸手戴好，這才發現自己被安全帶綁在後座。

　　而且，從窗外景色，錯亂地很難辨認，究竟是她被上下顛倒，還是車子根本行駛在天花板。

　　「到底？」

　　老師差點沒驚呼出來，從她的位置可以看見副駕駛座有個男孩，不過，或許比較接近屍體，它的肌膚變成層層薄片，眼球裡都長出了黏稠的菌類分泌物。

　　車子正在黑色的洞穴前進，鼻腔斥滿瓦斯和保冷劑的味道。老師瞇眼一瞧，洞穴兩旁都是扭曲的色彩。

　　「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師顫慄起來，她試圖掙脫，可是安全帶文風不動。

　　她看不到駕駛。不過從葡萄藤的髮色判斷，應該是羅曼。

　　老師又不禁把視線轉到男孩屍體，雖然那模樣簡直逼得她要嘔吐出來。但她就是無法忍住不看。

　　「別盯著鳥糞瞧，我撞到它後，就一直帶著它，它是個很好的玩伴。」

　　老師嚇得不敢說話。

　　她甩甩頭，希望從後照鏡可以看到駕駛座女子的模樣。

　　「啊，妳妳妳妳……是真的存在。」

　　「少裝了，大作家。你的短篇小說中不是早就寫過我們了。」

　　「我不知道你們是真的存在。」

　　羅曼繼續開車，但手根本就沒抓到方向盤，而方向盤根本只像是左右自然擺盪。

　　「我們要去哪裡？」老師戰戰兢兢問。

　　「回到地底。」

　　「為什麼要抓我？」

　　「妳講了那麼多我們的故事，妳知道的，以前地表人就是知道太多。」

　　「可是，大眾根本只是把那些當故事，不可能有人當真……」老師小聲反駁。

　　「當初書寫『　　　』的人也是這麼說呢。」

　　車子彷彿永遠無法行到盡頭，洞穴越來越狹窄，而且亮光、反射讓她暈眩無比。

　　「我……可以寫更多作品來掩飾這個故事，只要放在那些虛構的小說中，就不會有人當真了。」

　　副駕駛座的屍體男孩突然開口：「少來這套了，裡面一大堆故事都能輕而易舉認出來是真正存在的異度居民。」

　　嚇得老師僵直腰稈。

　　「人類不會相信的，「　　」、「　　」那些作家寫的「　　　」，就沒人發現啊……」

　　「住口。」

　　駕駛座的怪物，突然把頭伸了過來。

　　眼窩塞了大大小小好幾個瞳孔，顏面長滿密密麻麻的刺白毛，鼻孔與下顎則被人挖掉了。

　　老師差點吐了出來。

　　「不過，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那些居民的真身？」

　　老師驚愕地盯著那張臉，想到昨晚依稀有點印象，可能還吻了她那麼久……

　　「說呀。」她用被掏空的咽喉吹風。

　　「我……只要我陷入難以承受的痛苦時，就會進入冥想狀態，想像我能切割自己靈魂的一部分，他並不完整，卻能乘載我所有創傷遊歷在宇宙之間。」

　　「創傷？」

　　「是、是呀，無論身軀或者精神的，讓那些不完整的靈魂在宇宙遊歷，回來後，他就會告訴我所見所聞。」

　　「原來，是迴蕩客，真稀有。那妳是怎麼知道我們這一族的居民。」

　　老師大力嚥了唾液，不要尖叫，不要痛哭，眼角泛淚道：「有次，我遇見一個肌膚是紫棘皮的男人，整整有六層樓那麼高。然後……」

　　「然後？」

　　「然後我取代了老師。」

　　她一口咬掉了怪物的頭，津津有味地吸吮那深褐色的腦髓。

　　車子正要翻覆的瞬間，從老師體內伸出堅硬的紫色巨刺。穿出汽車的金屬外軀，直直插進周遭，固定正在高速前行的車輛。

　　「果然，智能低下的生物腦髓也不是很好吃。」老師瞥了一眼鳥糞。

　　「喂，你為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名叫鳥糞的男孩屍體道：「人類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我早就知道那只是誘餌罷了。」

　　「那你為什麼不提醒她？所以你是故意讓她被吃掉的？」老師伸伸手指，擦了擦嘴唇的藍血。

　　「我幫了妳那麼多，我也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當然沒這回事，以後你得改為服侍我。」

　　「妳又是甚麼？」

　　「饌食修道士。」

　　「所以妳把怪物們的故事公諸於世，然後引誘他們來找妳，再獵食他們？」

　　「再多嘴我就吃了你。」

　　「但是，偉大的修道士，我可是有劇毒的。」鳥糞抱怨。

　　「真巧，我也有。」

　　「唉……真羨慕妳這種有嗜好可以打發千年光陰的傢伙……」鳥糞小聲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