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心臟

　　阿九獨自於海邊散步時，撿到了一顆心臟。

　　那顆心臟，約莫只有蟬殼大小，外表散發一股妖冶光澤，像是塗了層罕見的藍漆。

　　他仔細端詳，那東西似乎正在呼吸，竟然有五個心室，而主要的大動脈邊緣還有排密密麻麻的鰓痕。

　　「這是甚麼？」

　　不過，他非但不怕，竟然還湊至眼前著迷地觀賞。

　　阿九又多讚嘆了幾聲，才滿意的收進口袋：「這漂亮的小東西，注定是今天要和我相遇的吧。」

　　他拍拍掌，把海水擦在褲管，朝停靠機車的位置走去，一掃而空陰霾，愉快地哼起歌來。

　　阿九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得從頭說起。

　　他被心愛的人拒絕了。雖然說，失落與憂鬱反而讓阿九有股安定感，因為他已經十分習慣了這兩者。

　　不過，這次不一樣。

　　由於和父母關係極疏離，所以阿九並不熟悉怎麼與長輩相處，這導致他缺乏貴人運，不論求學或者工作都從未順遂。

　　而超商打工的女孩不一樣。

　　她很溫柔，不論多麼疲憊，仍會打起精神對阿九微笑。

　　阿九深深愛上了對方，但他生性害羞。所以，不願意過於露骨地表達，終於，就是選在昨天……

　　他將她上班途經的每個電線杆都貼了照片。每張都是她的一舉一動，全部都是特地躲得老遠，用高級攝影機偷拍的。不只這樣，他還在背後用原子筆寫上：「我喜歡妳。」　　

　　對方立刻報了警。而阿九也被警告不得靠近對方。

　　「不公平呀，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

　　阿九滿懷憎恨，一路飆車至了海岸。看到海的當下，湧現無以名狀的衝動，他停妥機車，準備直直走進深水中。

　　卻沒想到，腳趾剛碰到浪潮，竟然就撿到了那顆藍色的心臟。

　　回家的時候，阿九準備了一盆水。撒了鹽，將心臟放進水中。

　　沒有任何異狀，牠就像市場買來吐沙的蛤蜊，只顧呼吸。

　　那天晚上，阿九夢到自己直直墜落海底。

　　海底生機蓬勃。

　　到處是宛若盲腸、腦迴的珊瑚。一層又一層腎臟狀的葉片珊瑚，有粗毛觸手的長鞭珊瑚。

　　還有五彩的棘狀海星與各種熱帶魚。

　　赤身裸體的阿九感受不到水溫與水壓。但能清楚嗅到海水的味道。

　　海水的味道，太過濃郁，反倒幾乎麻木到無法感知。很苦很腥，可是阿九意外地喜歡。

　　阿九順著向下的斜坡板塊前進。步履輕快，最後，停在一處深不可測的峽谷前。

　　穿過山與山間，場景倏然開闊。

　　他來到一片無窮無盡的荒原，灰沙茫茫。似乎地平線盡頭有道圍牆。

　　但是，卻有著巨如山脈的生物骨骸。阿九無法分辨那是屬於何種生物，延綿數百公里。

　　更讓阿九吃驚的，是這骨骸中段，竟然有艘廢棄的潛水艇。

　　阿九緩緩靠近，他對軍事毫無研究。但隱約能辨認外圍的符號，是個有稜有角的十字架。

　　有些骨骼由裡而外碎裂，看來，這巨型怪物應該是吞了潛水艇，才會胃腔破裂，命喪此地。

　　當阿九來到城牆邊，才發現裏頭空洞無人。

　　他在橋邊，藉由水流，一跳即能俯瞰全城。

　　那是由黑曜岩打造的帝國。火山生成的礦物，毫無雜質，鋒利無比。

　　阿九朝前游動。一切只剩廢墟。古希臘式建築爬滿藤壺與水草。

　　「這……太不可思議了。」

　　阿九不但沒有膽怯，甚至興奮地加快動作。

　　他分不清楚身在何方。若是深海，為何可見柳葉珊瑚、繡球雀屏、石珊瑚、金環線海鞘等，各類熱帶生物？

　　但怎麼可能，那麼淺的帝國，未曾被人類所察覺？

　　他一陣錯亂。

　　這時候，阿九聽到奇異的樂器聲。

　　他從未聽聞那種音色。不僅僅如此，以阿九的認知來說，在水中，聲音怎麼會那樣清晰？

　　他滿懷各種困惑，來到一座岩石打造的神殿前。接著，他爬過階梯，發現內部擺設比想像來得樸實簡單。

　　平臺由多面壁畫環繞，中央立了一根巨大冰柱。　　

　　在冰柱之中有東西。

　　他小心翼翼靠前，想親眼確認。

　　「怎、怎麼可能？」

　　冰柱之中封著數千名人形生物。阿九難以置信，又激動地往前。

　　那些黑影突然祟動了一下。

　　他嚇得退後幾步。倏然聽到巨響。

　　在阿九身後，多了數十隻紅膚猿猴。牠們全身禿毛，口鼻戴著金屬面罩，恥部有膠質短褲遮蔽。

　　讓阿九更加驚奇的，是牠們不旦有著人類般的銳利眼神，還手持水晶製成的長矛。

　　牠們支支吾吾，像是想和阿九溝通。

　　「我、我、我……」

　　阿九嚇得魂不守舍，但猿猴們遲遲未有動作，只是不斷指著壁畫。

　　他抬頭看向壁畫。可以看到金字塔、納粹軍團、火箭、九大星系、巨大虎斑條紋貓、地獄圖。

　　而壁畫之中，猿猴都默默地在暗地工作。奴役這群猿猴的，則是模糊的黑色人影。

　　牠們激動地朝他空刺長矛，似乎在警告阿九，放他們出來，將會是世界無法承受的劫難，而那些黑影，有能力統治或者毀壞人間。

　　「冷靜、冷靜。」

　　阿九張開手掌，試圖安撫牠們。孰料，牠們看到他手臂的淡紫胎記，剎那陷入騷動。

　　「大佬，怎麼啦？」

　　牠們紛紛舉起長矛，擺出詭異陣型，準備行刑似，團團包圍住阿九。

　　這時候——

　　卻產生戲劇性轉折。阿九竟發現旁邊有條臍帶般的血紅色腸子。有個清晰女聲說：「抓住我的手，快逃。」

　　「這是觸手吧？」

　　「閉嘴，快抓。」

　　他下意識遵從指令，纏住手腕後，紅繩竟快速後抽，帶著阿九，硬生生突圍敵群。

　　猿猴們急忙追趕在後，張開腳底的蹼，如潛水人員般洇泳。

　　經過城市上空時，竟然從沙中竄出巨大無比的鱷魚，連同建築物吞掉了數十隻猿猴。

　　「太不可思議了。」

　　就在阿九心有餘悸之時，紅繩已經帶領他來到弔詭的建築物前。

　　「快來找我。」那女聲說。

　　「聽起來好熟悉啊。」他皺眉碎念，可怎麼也想不著答案。

　　在他面前的，是顛倒插在地板的黑色石碑，最細的尖端沒入白沙之中。

　　「我進不去。」阿九喊。

　　「下面有一扇門。」

　　他用手刨出一個洞，竟真有道不鏽鋼製成的大門。

　　阿九入內。竟然是往下的螺旋樓梯，不是往上，他以為會往上。而就在阿九抬頭之時，沒想到，竟懸浮著數百隻死去的超巨大烏賊屍體。

　　「別看那些烏賊。」女聲驚呼。

　　然而，為時已晚，那些烏賊恰巧對上阿九視線，像是被人喚醒一般。

　　他歇斯底里狂奔。卻依然不夠快。

　　「來不及了，用跳的。」

　　於是阿九往下一躍。烏賊們飛箭般追來。

　　他直直撞到了底部。而在底部，沒想到竟有另外一隻怪物。

　　牠長得像是有著人腦外露的無毛長毛象，正無視阿九，用尖牙刺破那些烏賊。

　　他又驚又險，心中卻忍不住叫好歡呼。正當他還沉溺在自己飽受命運女神眷顧時，女聲又驀然響起。

　　「來這裡。」

　　阿九循聲打開門。沒想到，是他喜歡很久的便利超商店員。馬尾高中生。

　　「怎麼可能是妳？」

　　「甚麼意思？」

　　「你是那超商店員？」

　　她面無表情：「不是。」

　　「好吧，那些被冰封的東西是甚麼？」

　　「那個，是我們的同類，也是你的同族。」

　　阿九卻顯得不太意外：「所以，我不是人類對不對？那我得釋放自己的同類，和族人們重新統治世界？」

　　「對。」

　　「那我該怎麼做？」

　　「當你的靈體回到肉身後，帶著海神之鰓到岸邊，你自然知道，牠會告訴，快，時間不多，不多不多不多……」

　　「等等！」

　　阿九醒來了，他高舉雙手，像是要抓住天花板。

　　「啊……」

　　阿九懵呆片刻，二話不說，撈起了水盆中的藍色心臟，放進塑膠袋中，並裝了點鹹水，準備立刻趕往海邊。

　　然而，當他望向窗口，竟然颳起了暴風。他不太理解，但事情非常重要，連雨衣都來不及穿，就在大雨中匆忙騎車。

　　當他來到岸邊時，竟然有穿著橘色制服的警察。

　　「先生，現在是颱風天，你不可以靠近。」

　　「你不懂，不要煩我，我有重要的任務。」

　　阿九抱緊懷中的塑膠袋。

　　「先生，你再不配合，我就得採取必要的制伏手段了。」

　　「滾開。」

　　阿九手臂一揮，沒想到警察竟然向後飛去。

　　「咦？」

　　他難以置信，自己不可能有這般力量……莫非，是族人們激發他的潛能，給予他超凡神力嗎？

　　阿九興奮大笑，邊前進，邊脫去身上所有衣物。

　　「終於呀終於！」他吼叫：「我這輩子等了那麼久，就是為了這刻！我來了！我的族人們！」

　　藍色的心臟像是在回應阿九，開始劇烈顛動。

　　阿九跳下海。

　　嘩！

　　濺起無數浪花。

　　他在海中，感受不到水溫與水壓。

　　他在海中，聽到美妙的歌聲。

　　他在海中，聞到香氣。

　　藍色的心臟，倏然伸出細長，如髮鬚般的溫柔觸手，輕輕愛撫阿九。

　　接著——

　　刺裂了阿九的內臟。

　　穿過他所有毛細孔，從眼窩、鼻孔、口腔進入。

　　像是水蛭吸乾血液，吸乾阿九所有體液。

　　直到那刻，他才理解，就像捕蠅草發出的甜氣，鮟鱇魚的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