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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班傑明

節慶食夢仔 • 倉鼠

外祖父葬禮時,我與哥哥並沒有非常哀傷。     畢竟,我們屬於外孫,家族的親戚在他臥病於床時就有意排擠我們。之後,只要提到遺囑部分,更是沒有甚麼好臉色。

不過,我倆兄妹冷淡的主要原因,是那天司儀的語調很誇張,目的大概是要賺人熱淚、煽動情緒吧。可是,陰陽怪氣地反倒逗得我與哥哥無法嚴肅起來,只能默默窺看彼此,努力別在莊嚴肅穆的場合露笑。

但是啊……現在的我完全沒有那種心情。就算身材魁武的司儀聲音細得像個老太婆,我也不是很在乎。     反倒是哥哥的棺材內部發出了一聲「扣咚」,好像連他都不滿意,打算顯靈作祟表示抗議。

連變成幽魂都可以那麼囂張啊,真不愧是我的從小到大都是明星的哥哥。

釘棺前,法師將食物放在哥哥玫瑰色的唇上,半閉眼低喃:「別在路上餓著了。」     我想伸手偷摸他的臉蛋,卻被制止了。啊,我忍不住想,就算是哥哥這麼漂亮的一個人,也會被捲進砂石車前輪,全身變得支離破碎呀……。

我看向爸爸,淚光在眼中打轉,前年哥哥到外縣市讀大學,爸爸買了臺機車給他做慶賀禮物,沒想到,就是最後的禮物了。     你看你,一個不小心死掉,就害這麼多人哭了。你總是這麼任性,為什麼還是一堆女孩子追在屁股後面?     最後,那天結束地頗突然,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鼻涕有沒有流得很難看。

火化隔週,哥哥高中時最好的朋友來家裡拜訪。     日照燦朗,天氣和熙,他將腳踏車停在房子旁邊,說是要轉交哥哥的寵物。     他貌似並沒有特別要來找誰,任何人都好。但恰好現在只有我,他把塑膠材質的寵物箱放到客廳後,邀請我出去散散步。

小時候,我們常玩在一塊兒,我覺得他真的很帥,但不是少女漫畫中的翩翩美男子類型,比較像是最後一刻也不願放棄女主角,皮膚黝黑、理著小平頭,堅毅劍眉的死腦筋男配角。     我們並肩沿著樹蔭漫步。

「哈哈哈,我終於可以追妳了呢!」他乾笑。     「甚麼?」     「你哥啊,他根本有嚴重的戀妹情結。」     我歪著頭,看著他僵硬的抽動嘴角:「啊?」     「就是……」他尷尬地摸摸後腦杓:「妳不知道,小時候我們一大群好兄弟,好多人都暗戀著妳,不過,妳哥總是會憤怒說,誰都不准隨便追妳,沒他的許可,休想和妳約會。」     「原來噢。」我淡淡說,我都不曉得呢。

「欸。」他跨前一步。     「甚麼?」     「不好意思。」     他倏然圍住我的雙肩,但我並不打算反抗。     比我高上快一個頭的男生將臉埋在我的胸膛咆哮。     真的很用力很用力,震得我心窩都疼了。要不是聲音悶哼住,肯定會非常大聲。     「沒事沒事,」我搔搔他的頭髮,像是撫摸一條大狗,這是哥哥教我的魔法:「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我的領口都被沾濕了。

大概過了沒幾分鐘,他才往後退開,以勉強壓抑悲傷的氣音說:「對不起。」     「沒關係。」     「我喜歡妳。」     「我知道。」     「如果那傢伙氣到活起來阻止我,我會更開心。」     「我也知道。」     我們大笑起來,聲音很宏亮,幸好沒有路人。

返街時,他和我說,哥哥養的寵物叫做「烈日王」,是很普通的倉鼠。     「我保證會多關心妳的!我們保持聯絡。」     「好。」



  但是,當我回家看見哥哥的寵物時,一點都不覺得那生物只是「普通的倉鼠」。     神明是喝醉失手了,才會製造出這種三分之一狐獴、三分之一松鼠、三分之一雪貂的生物嗎?     牠還戴著一張倉鼠面具。     沒事還會愣頭愣腦盯著人,發出綿長的「夫」聲。是在找食物時邊說英文嗎?     不過,仔細一看,烈日王其實還頗可愛的。

「欸?你是甚麼奇怪的生物啊?」     「夫?」     「烈日王這名字好蠢。」     「夫。」牠看起來也沒有生氣,似乎不懂我在說甚麼。

本來爸媽是不太想養烈日王的,但在我的堅持下,最後,變成牠的三餐與照料都由我一手包辦。     說來微妙,烈日王非常喜歡觀看下棋、或者紙牌遊戲。圍棋、象棋、西洋棋、黑白棋,各種棋類都會看得很入迷。但並不喜歡沒有實體的網路戰棋。     但其實,我曾經嘗試讓牠挪動棋子,發現牠根本不懂規則啊……

而自從烈日王來到家中後,好像也多了股熟悉的氣息。     哥哥離家那兩年,房間因為沒人打掃,溼氣總是容易長白霉,有時,書櫃一隅也會有木白蟻成堆的排泄物。     媽媽總是抱怨,要他自己放假回來時整理,就放任著不管。     或許是我的錯覺,哥哥去世後,彷彿有人重新在房間生活般,變得不再那麼死寂,不再那麼荒蕪寂寥。     烈日王也常常睡在哥哥的床上,我曾經假想,會不會是牠擦舔或補食那些徽菌與害蟲?     但後來總是沒個答案。

「哥哥不會回來了。」有次我對烈日王說。     「夫?」     「你本來的主人死掉了,我的兄長,我的哥哥,養你的人,死掉了,睡著了,離開了。」     「夫?」牠歪著頭。     「你都不難過嗎……欸,我真傻,」我坐到哥哥床上,以前,他總是不准我穿牛仔褲時坐他床,除非是居家服,不然哥哥身體很敏感,會很癢。「竟然會以為你聽得懂。」     烈日王也跑到我身旁,嗅嗅我的臉頰。

「當時我沒有考上舞蹈班呢。」我苦笑,咚一聲壓扁了枕頭:「哥哥為了安慰我,就說:『加油,我覺得這世上沒有甚麼過不去的事情吧,除了死亡。』     哥哥說,他甚至覺得負債阿,入獄阿,殘疾受傷阿……都很艱苦,但終有一天還是可以跨過去的,只有死別。所以,鼓起勇氣面對生命吧!他大概沒想到真的有天會死別吧,呵呵。」     「夫?」     我模仿哥哥的口吻:「因為我就只有妳這麼一個妹妹啊。」他超級溫柔, 總是說,沒關係,我會好好照顧妳的。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會好起來的,我保證。但哥哥也保證過,不會隨隨便便死掉的……。

我第一次發現烈日王的能力,是在恍神時差點掉下月臺。牠讓我原地踏步。     之後我想要從高樓跳下去,也只是原地踏步。     我發現烈日王有種奇異的法術,能讓人像是倉鼠在跑滾輪那樣,原地不動。     後來,我更進一步發現,就是想要割腕,烈日王也能阻止我。

所以,我就放棄了,很安靜地渡過一段時間。     哥哥那位好友的保證,也像是假的,他沒有再聯絡我。不過,其實我也沒太意外。     直到,哥哥去世後一周年,我終於鼓足勇氣,收拾好他的遺物。

那夜,我聽到前所未聞的滂沱雨勢。     大水就像直接從裂開的地底湧出,淹沒了世界,就好像這段時間深愛哥哥的人們流下的淚水份量。     烈日王倏然像是感受到有人在呼喚牠,衝出了家門。     我跟著追了上去。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乾冰似的冷霧。月色好美。     街道成為了河流,彼岸有名男子,烈日王正親暱地磨蹭著他的小腿。     水中有許多燃燒後的煙火餘燼。     他戴著純白面具,對我揮揮手。

我睜大眼,不會錯的,那身形,雖然遮住臉龐,可是那絕對是哥哥。     那刻,我腦中甚麼都沒多想,脫了鞋,就準備渡河。

「不可以過來!」他嚴肅大喊。     我呆在原地。烈日王無法理解地來回望著我們兩人。     「不可以過來……」哥哥又輕輕說了一次。      可是我的心好痛啊,我目不轉睛盯著他,猜想那大概是最後一面了。

我深呼吸大喊:「哥哥,我覺得你很好啊,你真的很好很好啊,好到我覺得,全世界人加起來都買不起你……」      我已經哭到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了。     「傻子,妳比我還優秀呢!妳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     「甚麼?」          「妳可以跨越死別的哀傷的。」

哥哥摸摸烈日王的小腦袋,我這才發現,他是赤腳的。他蹲下,對烈日王低語。     烈日王看了看哥哥,回應了不解的「夫?」又轉來看看我。     哥哥又拍拍烈日王,說:「去吧……」     烈日王跳下水,朝我的方向游了回來。     然後,哥哥扶身,又再次對我大力揮手,便轉頭消失在朦朧煙雨中。

醒來以後,我發現烈日王窩在我旁邊,不斷流淚。     我溫柔地抓抓牠的毛髮:「原來你一直都看得到哥哥,不知道哥哥已經離我們而去了啊,烈日王。」     「夫……」     我微笑,變得堅強:「沒關係,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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