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新娘，蟹兒

去年升上高中的暑假，我被父親強迫帶回漁村的老家。

奶奶總一再告誡我，不可以輕視海洋中那些未知的存在。欺騙、嘲笑、調戲裏頭的魔法居民們，更是萬萬不可。

或許是潛意識裡，我覺得奶奶的教訓既古板又迷信，又可能是我還在默默生著父母把我丟到這麼一個荒涼地方怨氣。

我打自心底不當一回事。

所以，我很常黃昏時為了打發時間，獨自一人漫步在漂流木與枯枝恣意綻放的沙灘。

那裏的海水總是深褐色與深藍色交錯。

幾乎沒有甚麼遊客和漁船。那就只是很藍，藍得不可思議，像是一片色差草原的水域罷了。

有天下午，同學又傳訊息告訴我，地下街進了一批新的模型，真可惜我不能去啊，還嘲諷地附上笑臉。

我差點沒把手機丟進大海。最後，只是對著湛藍的汪洋咆哮：「甚麼精靈啊！神明的！少來了啦，莫名其妙，為什麼只有我要待在這種鬼地方啊？」

然而，依舊僅有浪舌沙沙作響，除了海鷗的叫聲外，沒有任何動靜。

「哼。」我嗤之以鼻。

在我準備回去奶奶家時，發現竟然多了條岔路。

「咦？」

周遭光線幽幽。

這段時間，散步重複經過了好幾次，都沒看到這條路吧？但是，我本來就是個有些心不在焉的人，類似情況也並不是頭次發生。

還有……

我隱約在那條路的盡頭看見了燈火。

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不但不怕，還好奇地想要一窺究竟。

我踏上狀似風化很久，褪色斑剝的石板小徑，兩旁的草叢有很小的黑點在爬，我仔細觀察，發現是一隻隻椿象。

走了一會兒後，地面不再只有細沙，還有奇形怪狀的小碎石，昏暗天色下，有些像是人的骨頭。

當我猶豫要不要回頭時，一個轉角，竟然有家掛著布簾的店家。

旁邊放了黑板，歪歪抖抖的粉筆字寫著：「生魚片。火鍋。海鮮。吃到飽。」

窗戶滲透出乳白光線，微微照亮了周圍，像是覆蓋一層牛奶表面的薄膜。古式燕尾的屋簷下還吊著一串串白化的珊瑚。

我皺眉。

肚子很餓，跟著奶奶吃了一個禮拜的素食。

我再也受不了。

「有人嗎？」

我開門入內。

店裡很窄。橫排的長桌與椅子就佔了整個空間的三分之二。刷白的牆壁則是甚麼都沒有。

「歡迎！」

店裡只有穿著薄衫的瘦小男子，他的膚色蒼白，嘴唇很薄，眼珠顏色不太常見。

「你好。」

我回禮。他看上去比我還寒酸。

「請問你們有菜單可以給我參考嗎？」

「啊，小弟弟，我們是無菜單料理哦！」

「哦哦！原來如此啊！」

其實我根本不曉得甚麼是無菜單料理。可是都來到那麼偏遠的鄉下，我實在不想再丟臉，只好打腫臉充胖子。

「那一餐大概要多少錢呢？」我左顧右盼，裝作不在乎，實則在尋找線索。

「小弟弟，我不要錢啊。」

「咦？可是我沒有信用卡或支付寶耶。」

「嘿嘿嘿！我不是要那些啦，我想要你關於『最喜歡動畫』的回憶。」

「啊？你問這個要幹嘛啊？那玩意兒有啥用途，而且我是要怎麼給你，你有看過『迴轉企鵝罐』嗎……」

「別擔心這個啦，至於我為甚麼要那段回憶，海底很無聊啊，電腦浸水還會壞掉。」

我看著眼前這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店員，想反駁甚麼，但肚子太餓了：「隨便啦，我喜歡火鍋。」

「好。」

他將手舉在我的額頭前。

並沒有甚麼異狀。

「為什麼主角的妹妹變身時間的過場動畫要那麼久。」

「啥？」

「沒事，我現在去準備你的火鍋。」

語畢，他走進後面的廚房。

剛剛？我付錢了嗎？但卻有種理所當然，結過帳，他該替我送上餐點的感覺？

沒多久，他又從廚房回來了。

手上端著一個瓷鍋，裝了色澤濃郁的湯頭。

好香啊，是石斑的味道。還有龍蝦和干貝之類的。

「請用。」他說。從櫃檯下方拿出餐具：「這是『深海新娘』火鍋，你已經結過帳了，等等吃完可以直接離開了。」

「嗯。」我已經飢餓到簡直要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大啖鍋中的魚肉和甲殼生物。

真的好香……

為什麼世間有這樣美味的食物。

魚肉簡直碰到我的舌尖就要融化。那些泛紅的殼，舔起來比所有蝦子的滋味都可口。

我吃到異常堅硬的東西。那瞬間，臼齒簡直像是觸電般疼痛。

是一個戒指。

我無法分辨那是不是銀子。

但千真萬確是個人工製品，因為裡面還刻著一行字：「給摯愛的女兒，蟹兒。」

雖然十分納悶，不過我還是把那奇異的飾品收進了口袋之中。

接著，我繼續貪婪地狼吞虎嚥。

直到我出於好奇，夾起看似蟹螯的食物。

那不是蟹螯，而是根透明結構的指骨。

絕對是人類的一部分。

我驚愕地發不出聲音。差點把胃袋的食物全部吐回鍋中。

我憋住那股反嘔衝動，急急忙忙衝出店外。

狂奔到家的路上，我一次都沒有回頭，還掉了一支拖鞋。

聽奶奶說，我整整大病了三天。

每夜，都有名穿著大量輕飄飄荷葉邊的少女來到我床旁。

她的百褶裙襬有著刺繡織帶，蕾絲層層交疊。

雙馬尾長辮和海帶捲成一塊，肌膚白裡透紅，畫了煙燻妝。

袖子卻長到看不見手臂。鼓鼓地，隱約可見每邊都有堅硬、充滿稜角的兩隻巨螯互纏。

身材豐滿，穿著很高的高跟鞋。

「這部分，好吃嗎？」

她問。

「對、對不起啊……」

「你有看到手指的部分嗎？」她問。

「對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

聽奶奶說，後來她請了村裡最強大的道士作法。並且去廟裡獻上鮮果、金紙折成的小船，我才漸漸退燒。

醒來後，我奶奶執意要帶著我去收驚。

我不再鐵齒，乖巧地被奶奶拉著手進了廟。

廟公看了看我，說我是被海裡的居民纏上了，還吃了「汙穢之物」。得親自帶著冥紙摺成的小船謝罪。

我選擇黃道吉日，照指示來到海邊。

「對不起。」

我放入紙船。

「請原諒我。」

又一艘船。

「我再也不敢了。」

正當我快把所有冥紙折成的小船都放入大海時，驀然看到不遠處，海平面出現了半個少女的頭顱，她只有眼睛在水上，和夢中的少女一模一樣，睜著大眼。

「對不起！」我顫抖大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她說，聲音出乎意料成熟。

「請不要詛咒我了……」

「我沒詛咒你啦，人類吃了那種東西，本來就會發燒，就像吃壞東西拉肚子一樣。」

「深海新娘嗎？對不起，我沒有要吃妳同類的身體。」

「那個不是啦，那只是我脫下來的殼。」

「殼？那妳，為什麼要糾纏著我？」

「誰糾纏你啦，」她稍微往前幾步，海面緩緩降到胸前，她嘟著嘴說：「我脫殼的時候，不小心把戒指也卡在上面了，那是爸爸送我的，我想要拿回來啦！」

「脫殼？」我突然想到生物課時，老師說，螃蟹、蝦子類的生物定期會脫殼，難道……

「所以，我沒有吃掉一個深海新娘囉？」

「沒有啦！那位店員是我弟弟，他在海底待了無聊，就會想要偷我的東西去換好玩的記憶。」

「咦？所以我吃掉妳的殼並不是甚麼嚴重的事情嗎？」

「大概……」她突然紅著臉撇頭。

「就像你們人類，有時候內衣被兄弟偷走，拿去網路上賣一樣的程度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