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新娘.妹鮭
我叫w少年,兩年前曾在南海岸的一間民宿打工。
那時我大學一年級,想要藉由打工換宿來累積經驗。誤打誤撞地,就應徵上了這間民宿。
它是由地中海風格的義大利餐廳改建,不過,裝潢後並沒有變化太多。而老闆娘則是名身材矮小,態度和藹的女性。約莫五十來歲,反應有點遲鈍,說話口齒不清,總是笑咪咪的。
說來有趣,老闆娘對我幾乎沒有任何要求,只有特別強調過:「絕對不能過問房客隱私。」
在那裡的工作量不大,由於流行病肆虐的緣故,明明正值旅遊旺季,可生意卻慘澹冷清。
事情就要從七月半的某個下午說起。
當時,我正忙著打掃靠向店面的街道。海風湍急,天空的藍是單寧藍,門可羅雀,連當地居民都不太喜歡逛街。
我邊掃去菸蒂,邊盤算等會兒要不要乾脆掛上休息中的門牌,獨自去海邊攝影海景。
計程車從道路一端駛來。本以為只是路過,沒想到,竟然就直直停在我們民宿前的紅磚道旁。
「咦?」我記得沒有人打電話過來訂房。
就在我滿腹疑惑時,司機大哥急急忙忙下車了,他打開後車廂,拖出兩個粉紅色的行李箱。同時,計程車兩邊各下來一位美麗的女子。
大步朝我邁來的女子,髮色帶著股奇異的桃紫。用七彩髮圈綑綁大大小小的辮子,穿著無袖上衣。
「請問,你是黑貓潛水艙的新員工嗎?」
她聲音有力,眉睫粗濃。
「啊……是。」我立刻回答:「不過,妳們有預約嗎?」
「沒有。所以?」她聳聳肩。
「啊,沒關係,反正房間很空。」
「嗯哼。」
我看了眼她的後方。
另一位女子戴了大蝴蝶結的藍色草帽,捲棕髮長到鎖骨。連身白洋裝襯出極好看的身材。
她正在協助司機。除了行李箱,還有琴盒和背包。
好眼熟啊……我想不太起來。
「先生。可以幫幫我妹妹嗎?」
桃紫髮色的女子對我揮了揮手。她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手持小電風扇,正呼呼呼的吹散頭髮。
「啊,好。」
我把掃把擱置路邊,立即走了過去。司機大哥看著我而笑,以極慢的速度上車、驅車,緩緩離開。
「我來幫妳吧。」
「謝謝。」
直到那麼近的距離,我才認出了那名女子。
她的雙唇是豆沙色。眼睛圓潤,鼻樑纖細,耳型小巧。
「妳是不是曾經出現在電視的廣告?」
「哈、哈哈……」
她嘟起嘴。
「喂!不要搭訕我妹妹。」
「對不起。」
我迅速扛起琴盒,帶著兩人走向黑貓潛水艙的接待廳。
「我幫你吧。」洋裝女子輕聲問我。
「啊,不用了,我可以的。」
真溫柔呀……姊妹倆完全不同,當我這麼想時,紫髮女子已經穿過自動門。
「啊……冷氣真舒服呀。」
「小鮫,妳們來啦。」
「是啊,婆婆好久不見啊。」
從她和老闆娘的熱絡程度看來,應該是很熟的客人。
「w少年,你幫她們把行李送到一零一號房。」
「喔,好。」我點點頭,望了一眼客人,恰好與妹妹四目交望,她笑著對我說謝謝。
真是個善解人意又可愛的女孩,我心想。
她們入住後第一個星期,我經過走廊時,總會聽到悅耳的吉他聲。但也僅僅如此,並無太大異樣。
我得承認,或多或少我都有點期待,能偶遇那對美麗的姊妹。但偏偏像是刻意躲著我似的,她們鮮少踏出房間。
不過,就在隔週,她們似乎起了一場劇烈爭執。當天,我捧了乾淨的毛巾,要從樓梯間走上二樓。忽然傳來物體砸飛的聲音。接著,是小鮫的嘶吼聲。
我被嚇了一跳。心悸未平時,小鮫衝了出來。
「走開啦。」
她看到我完全沒有停頓,直接擠開,快步奔向大廳。
「啊!」我甚麼都來不及說,她就消失在視線外。
我稍稍平復心情。
沒想到,傳來了吉他聲,幾個調子後,就出現沙啞的哭腔在唱歌。
我躡足上樓。
一零一號房,開了條小小縫隙。
我想起老闆娘曾交代:「絕對不能過問房客隱私。」
「嗯……」
我躊躇幾秒,心想敲敲門,關切一下應該沒問題吧。如果對方衣衫不整,我就趕快避開視線,假裝撞到門提醒她吧。
我捧著毛巾,往前走了兩步,房間內的場景頓時映入眼簾。
不可思議。
那名女孩於空氣載沉載浮,就像漂流在水中。
她專注地撥弄特殊材質的木吉他。那把木吉他,彷彿盛滿水的玻璃魚缸。裏頭長滿了墨綠色玫瑰。
而蝙蝠魟與鳐魚優遊環舞。
原來她並不是在飛,而是坐在從奇異角度才能看到反光的水母之上。
「怎麼可能?」
我嚇得掉落毛巾。而聲音也驚動了對方。
她倏然抬頭,與我對視瞬間,露出了驚恐。我準備拔腿而逃,卻過度震撼使不上力氣……
她眨眨眼,跳下水母,把吉他拋到床舖,兩個箭步,揪住我的手臂,把我扯進房間:「被你看到了?你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我的姊妹。」
「妳……」
我看見她的耳後有腮裂。
「對,我不是人類。」
我看呆了。
「妳好漂亮。」
「咦?」
「妳是我見過最漂亮的東西。」
這是我下意識唯一能說出的感想。
那次之後,我們偶爾會見面。
她說,她叫妹鮭。
我順口就回,我叫兄鮭。
真的?
不不不,抱歉,開玩笑的,我叫w少年。
我們會沿著海岸線散步。可惜,只能趁著她的姊姊,小鮫不在的時候,多半都是黃昏或清晨。
妹鮭喜歡唱歌,曾偷偷到陸地來從事直播主與廣告的臨時演員。
我果然沒認錯……
作為交換,我也把自己的祕密告訴了妹鮭。
我最大的夢想,是能夠從事海底攝影。
我最喜歡深海的動物。這也是為何第一次見到妹鮭,就覺得她很漂亮,絕對不是謊言。
她的嘴唇雖然帶有海水的鹹味,但其實也甜甜的。因為我沒有吻過人類,所以不知道誰的比較柔軟,但應該沒有藏在棘皮底下的軟刺。
不過,天意弄人。
我們終於還是被小鮫發現了。
那晚,我們坐在海邊喝啤酒。星空下,浪花像是黑色的絲絨百褶裙。
我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拋進海中。
妹鮭嚇得尖叫出來。
我急急忙忙地在水中掙扎,沒想到,一對冰冷的雙臂箝制住了我的肩膀。
「不准動。」
是小鮫的聲音,我頃刻僵直身子。
妹鮭對著我們呼喊:「姊姊。」
我看不到小鮫的臉,但她語調冷若冰霜:「是我疏忽。妳站在原地。」
「別這樣好不好?」
妹鮭著急落淚。貌似想下水,卻又不敢違抗命令。
「妳不可以和這傢伙在一起。合約有寫清楚了,要成為偶像不可以隨便談戀愛。」
「可是、可是……」
「若妳不和小夥子分開,我就報告大人。再說,這傢伙有甚麼吸引妳的地方啊?」
「他很喜歡我的歌聲。」
「少來了,妳唱歌那麼難聽,他只是想討妳開心。」
「咦?」妹鮭倏然呆愣。幾秒後,竟有別以往,勃然大怒地吼叫。
「妳真的這麼想?」
可小鮫依然淡定:「唉……是因為大家不忍心,可是現在這種時刻……」
「哼,我要好好回去問問蟹兒、鯊鯊、鱔鱔她們。」
她們在對話的時候,我泡在海中,沒淹死就不錯了,沒有任何發言的機會和權力。
小鮫和妹鮭又對談了一陣子,我則是昏死過去……
甦醒後已經天亮了。
弔詭的是,我是在岸邊堤防被釣客叫醒的。我急忙直奔回「黑貓潛水艙」。
民宿並沒有營業。
連招牌都拆了,根本像是荒廢多年的危樓。
怎麼可能?
我不顧封鎖的帶條,翻闖進去。
仔仔細細尋找。
沒有老闆娘,沒有妹鮭與小鮫。被棄置多年的模樣,所有家具都覆蓋了一層灰塵,滿地木屑與昆蟲屍體。還有隻死去的蝙蝠,被產滿蟲卵。
鋼筋受到嚴重的海風侵蝕。
就在我萬念俱灰,以為自己是不是有精神分裂,這段時間都是知覺失調的幻想時——
我在一零一號房,看見了紙條。
「等你學會海底攝影,來找我吧。」
啊……又到了七月半。
我把我的故事寫成了網誌,放在網路,若是不這麼做,恐怕我將精神崩潰。然而,大家都只是當奇幻故事聽聽罷了。
直到今天凌晨,有個陌生人在網路私訊我。
「我看了您的故事後,有件事情想請教您。」
「你也把我當瘋子?」
我回。對方停頓了很久,不斷顯示他在輸入訊息。
「我只是想知道那女生唱歌真的很難聽嗎?」
「老實說,我已經忘記了。」我誠實回答。
「那你為啥要說好聽?」
「我其實是說喜歡。」
「有甚麼差別?」
「我喜歡妹鮭,喜歡所有她喜歡的事物。她喜歡唱歌,所以,我也喜歡。」
又是很久的停頓。
「快來海底找我吧。」
看到這行訊息,我嗤之以鼻,這兩年,我成長了很多,也做了很多功課,她們,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深海新娘。
「我不信,你也在戲弄我吧。」
又是很久很久的停頓。
久到我以為他被拆穿惡作劇,識相離去時……
出現了訊息提醒。
「我可以把脫下來的殼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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