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魂與謊言

他循著星座，來到輕煙瀰漫的罌粟花田。 這名青年消瘦斯文，不像是為了打獵而迷失至此。 他緩步前行，小心避開殷紅花叢。然而，夜裏不該有蝶，卻有幽藍蝶群紛紛夜渡。

青年因這綺譎場景感到不安。為了撫平焦慮， 他用指尖壓住口袋中的奇異石頭。 那些石頭由死去生物的骨骸所化，是令這名青年深深著迷的珍奇寶物。

他仰望星空，今晚特別美，花田陰影交錯如置身水底。

正當青年稍稍放鬆之際，竟隱約在暗翳中看見人影。 他以為是幻覺，卻沒料到，等瞳孔適應黑暗，真的是一名女子亍於花田。

她的頭髮綁了垂櫻，雙臂軟馥柔麗，長袍繖地。

「妳……」 「你也是來殺我的嗎？」她冷不防出聲，嗓子好聽，卻嚇了青年一大跳。 「殺妳？我為什麼要殺妳？」

只消一眨眼，女子已經不改任何姿態地站在青年面前。

他嚇得往後跌坐，壓毀幾株花莖，頓時無法發聲。 她自顧自幽幽道：「那你為何而來，你的裝束是不像是獵人。」

如此近距離觀察，那女子的瞳孔近幾死白。 「我、我、我……」 「快說，不說我就殺了你。」

「我、我來撿這些漂亮的石頭。」青年從褲袋掏出各種形狀怪異的灰石，顫抖捧著。 有的像甲蟲，有的像蝸牛殼，有的像螺旋雲……

她瞟了一眼，微微點頭：「快離開這裡。」 女子轉身時，青年意外瞥見她腕間有飾品。

沒想到，竟也是紅線綁著奇異石頭。

「妳也喜歡那些漂亮的石頭？」青年脫口而出。 她停頓步伐。 見女子貌似有了回應，他竟大膽追問：「要殺妳的人是誰？為什麼要殺妳啊？」 她遲疑半晌。背對青年問：「你不認得我是誰？」 「不認識啊。我從山的另外一頭過來找那些特別的石頭。」

她倏然轉身，面對著青年，滑行般朝稍遠處退去。 女子躊躇片刻。 「你很喜歡那些石頭？」 「嗯，對。」 「有多喜歡？」 「我願意花一生尋找那些美麗的寶物。」

女子漾起淺笑，又似得意又似輕蔑。戴有石頭繩鏈的手臂揮撫，天地頓時驟變。

魚群在月色下洇泳。 牠們的樣貌前所未聞，體型比人還巨大，佈滿穿山甲般的鱗片，騰空洄游。 還有五彩的烏賊，卻長了硬殼和透明觸絲。 小魚就像螢火蟲成群飛掠，牠們聚集起來的外型竟是一個女人。 蟒蛇般帶有長鰭與無數眼睛的生物滑過青年的背脊。 青年還聽到了翅膀在水中拍舞的聲響。

「這……」 他驚呆到難以言語。 「這裡曾經在海底，因為浪水退去後，才變成陸地。」 女子語氣既得意又惆悵。 「妳……」 「我可以喚醒遠古的亡魂。所以整個王國的人民都懼怕我。」 他深呼吸。 「太美了。」 他說。

女子似乎有些詫異。螢光閃過她臉龐，反映出疑惑：「你不害怕？」 「怎麼會害怕，這麼美，我讚歎都來不及了！」他痴迷地望向天空：「我甚至願意一輩子跟著妳，只要能不斷看到這奇蹟！」 換女子愣了。 「真、真的？」 「嗯。」

女子再次漾起笑容，不過，卻更加溫柔，憂傷，欣慰。

卻在同時，她眼神倏然一凜。

她看到了岩石後有人。 也是名青年。 那人展張腰際的配弓，屏息以待。箭頭餵了劇毒，鮮豔濃稠的綠液，連她都忍不住忌憚三分。 她認出服裝，是國王派來剿殺女子的刺客。 這些刺客從沒抵達那麼近的距離，要不是她今天分了心……

她暴怒地咆哮，聲音大到震嚇開了所有魚群。 有著殘暴利齒的鯊魚從四面八方湧來。 有的頭部如戰斧。 有的生了兩張嘴。 有的頭頂放射七八根骨刺。

牠們瞬間瘋狂朝持弓陌生人飛撲。

刺客甚至來不及尖叫。就被撕咬成屍塊，鯊魚們在血霧中抽動頭顱。為了搶食內臟而彼此攻擊。

他的頭顱還睜著憎恨的雙眼。

青年忍不住乾嘔。

卻只見女子依然臉部賁凸青筋，彷彿惡鬼猙獰地吼叫：「你果然也是他們的一員，來殺我的對不對？」 「不，不是啊！」 「那為什麼，你的腰部藏了一把匕首？」 他摸摸自己的腰部。 「那個，那個……」青年百口莫辯。

女子再次憤怒的扭動脖頸。咖咖咖，彷彿下秒就會碎裂。

「撒謊者，就該處以最惡毒的極刑。讓你瞧瞧曾經海中最殘暴的存在。」

女子說話同時，突有祟物破土而出。

竟是一個又一個皮膚腐敗的人類。 應該說，部分是人形的怪物。 牠們純白無毛，眼框掏空，額央有節肢動物的鉗爪。口器如昆蟲左右而開，滿布數排利齒。 下半身為細長蛇尾，卻有大大小小魚鰭。

「怪，怪物……」青年甚至來不及尖叫，便拔腿往後跑去。卻才沒幾步路，就被鮮花勾傷小腿，踉蹌跌倒。

他拔出腰後的匕首，癲狂揮舞，嘴角沾有白沫地喃喃自語。

「我古老的先祖們，去吧。用他的鮮血滋養這花田。」女子淡然道：「沒想到，我還曾經差點真的愛上這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