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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班傑明

哀傷的獨子

前言:

這則短篇小說,曾是我用來投稿文學獎的參賽作品,印象中也是倒數最後兩次的投獎了吧。

或許,讀來和平時動態的的風格不太一樣,會覺得字詞比較雕琢,比較收斂嚴謹,議題也較為沉重。

但偶爾,我也會想讓你看看我曾經書寫純文學作品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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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常將阿連譬作冷血動物,這還算是好聽一點的說法。

雖然,她是否真的了解其意義有待商榷,但毋庸置疑的,在她眼中阿連是個體溫正在褪去的不肖子。

阿連,你是個體溫不斷褪去的冷血動物……連禽獸都比不上,母親深夜坐在床頭搖醒兒子如是說。

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麻木,許久以後,甚至不再感到愧疚,最後剩餘的,僅有一種既陌生又空洞的憐憫。

這憐憫像種印記,讓阿連每次見著學姊,彷彿遭攝了魂般,好發一股特殊情愫,感覺類似血液溫度驟降,瞬間凍凝於體內,使其窒息。但隨之湧現的,是母親的憂容,宛如敲醒冬眠第一聲心跳,讓他復甦理智。

而有時,那印記也像種憐憫,像種伴隨曙光而來的樂音,劃破阿連自溺的羊水袋。

但阿連沒有兄弟姊妹,沒意外的話往後也會是個丈夫。歸為因循傳統也好,思想保守也罷,母親將所有期望投注於這獨子,這期望中也帶有諸多義務,包括成熟男子不應優柔寡斷、自憐自艾,那都是承擔不起責任的象徵。

這個下午,他沉思了很久,甚至沒察覺到撐著桌面的手肘已麻木失去知覺。 「無論如何臨摹、學習,你都無法像平岡公威一樣成名,可能原因有三個,第一個,即便你成為公威,卻並非處於那樣的時空背景,或者,你就不是他,沒有那樣的靈魂、沒有那樣的才氣或者生長背景,也可能呀……」 阿連攪擾玻璃杯,穿越咖啡凝望學姊,她侃侃而談的大方模樣,透過深褐濾鏡渲染出豐沛的魔力,一股疲倦且佈滿淚意的魔力。

他不專心聽學姊說甚麼,反倒留神觀察起鑲嵌水晶與刻鏤白銀的墜飾。

耳環款式古雅,隨著豐富多變神情晃動,散發充滿寓意的美感,恍若注定與學姊那潔淨鼻頭同生共死,建構一件渾然天成的傑作。

她卻未曾注意阿連目光,持續高談闊論,迷人鳳眼像對展翅蝴蝶。 嘴唇深邃暗紅,要是肌膚再白皙點就是絕世美人了……阿連暗想。 很像母親年輕時模樣。

「喂,你有沒有聽到啦!」她不耐煩托腮,卻突然痛苦緊抿雙眸,促狹倒抽了一口氣,伸出指腹旋揉眉頂額角。 「還好吧?又過度熬夜偏頭痛了?」阿連緩慢伸手,但驀地迷惘,一陣遲疑後,顧忌甚麼似地迂迴半空,又若無其事收回。

「沒甚麼大不了。」她逞強道,吃力睜開烏黑美目。 那舉止猶若兩張交疊幻燈片,重複獵鷹倏然振舞羽翼的殘像。 不對,更像鳳蝶的脆弱雙翅,屢屢誘惑爬蟲掠食者舔嚙。 阿連乍然癡迷。

「沒事。」她重複,撥撩長髮。

髮絲散舞於空中短短一瞬,學姊後頸裸露,大片瘀傷怵目驚心閃現。 真像誘引夜蛾的淡紫燈罩,阿連心想,然後,他輕壓胳臂內被母親抓傷的結痂,病態地妄想能產生某種祕密聯結。 阿連享受了半晌愛憐觸撫的溫柔,接著,如踏出探戈舞步,小心詢問:「學姊……妳男友又打妳了?」

傳聞中,那源於偷情幽會的舞蹈得肅穆張望。他刻意避開視線,盯著餐巾紙上的咖啡廳招牌。 學姊鼻頭一嗤,不屑地扭頭冷哼,氛圍頓時降至冰點。 充滿冷豔與官能性色彩的側臉看上去很寂寞。 為了掩飾僵硬表情,阿連再度攪拌咖啡。 喀乩喀乩,冰緣稜角機械式地耗損,清冷水珠沿杯身滑落,聲響有若在嘲弄那毫無意義的舉止無法補償尷尬現況。 那是種無意義地耗損。

室內潔亮,斥滿空調冷媒味。阿連嗅了嗅,還有花釀、蜂蜜、茶葉與甜點香氣,他剎那感慨,異想天開地認為這是座專門囚禁夢幻標本的收藏庫。 過一會兒,阿連發現學姊也直瞪著冰塊。 她無奈嘆氣,幽幽道:「對……」 對……她聲尾拉出條裊裊憂傷陰翳。

阿連緘默淺笑,微微歪頭表現出樂於傾聽,卻不強迫的友善姿態,那是母親教會他的,一種很好的家教…… 學姊扶顏輕咬下唇,搖搖頭:「前天他醉了……」 語調彷彿形容冰淇淋在陽光下放久了就會融化般理所當然。

阿連想到不太相干的回憶。

有天,從客廳窗戶誤闖比人臉還大的飛蛾。跟不少畏懼飛蟲的人一樣,母親失魂落魄尖叫,揮舞巨斧似揮舞報紙捲,牠拚死狂竄著,每次腹部撞到牆壁,都發出令人作噁、心生疙瘩的恐怖咚、咚、咚聲,狼狽且不優雅地,彷彿衣衫不整的癲狂少女,徒勞無功地想要逃離擺設平和祥靜,卻容不得異物的夢魘牢房。

但那一刻,阿連認知到蛾的恐懼與母親的焦慮,無關哲學或形上學之超脫,僅僅是生存本能的驅使。 其實,只要關上燈後開窗,牠自然會往院子的月光飛去吧。但阿連不敢開口,糾正母親的無知也是種忤逆。

他被一陣頭痛欲裂的窒息感剝離靈魂,好不容易強壓哭泣衝動後,像條虛張聲勢響尾蛇頂直腰桿。 阿連莫名地頹喪與自卑起來,腦海倏然想到一個謬論,摹仿某人的行為,能使其潛意識萌生好感,因為人的教養與思維總是在無形中複製與被複製。

「我個人覺得,沒有任何暴力是該被賦予理由的。」阿連措辭正義凜然,但表現得一點都不酷。他畏畏縮縮且笨拙無比:「我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竭力去制止暴力,而不是替暴力找藉口,就算,找出原因想辦法根治是一個方法,但當務之急是阻止更多受傷害者吧……」

「哦?」學姊挑眉淺笑,英氣逼人恍如古裝小說中颯爽女俠。

那雙眸宛若飛蛾羽紋,乍明乍滅鱗粉拼湊的脈絡,每條墨黑眼睫皆匿藏華麗劇毒與毀滅趨光性。

但是,學姊只會讓阿連著迷卻無法給予溫度。 那張面孔在阿連眼中倏然老化為母親憂容。

阿連仍謹記在心,母親見過一次學姊,預言那是勾人心魂的浪蕩女伶,很討厭,所以阿連不該靠近。 學姊眼眸中透露出扭曲與幻滅,和某種不堪一擊的極致絕美。

他終於回復呼吸,淺短喘息,吞吐道:「會痛吧……」阿連啜飲咖啡:「無論施暴者有如何苦衷,被打一方就是會痛吧?」

這簡直是廢話……她會不會因此覺得自己很蠢?阿連暗暗責備自己,怪罪面對喜歡的不得了的學姊總是言不及義。 「從我認識你到現在呀,也三年了?你永遠一樣天真,喜歡把事情過度簡化。」她苦笑,像個……疼惜弟弟的姐姐。

那種疼惜讓阿連心窩一陣絞痛。

「還有,」學姊叮嚀:「不要在任何季節都只喝冰的。」

阿連乖順允諾:「好。」然後,偷偷摸摸地在胳臂傷疤又添指甲爪痕,最後,瀟灑上揚嘴角。 阿連向落地玻璃窗眺去,三樓高視野將海洋盡收眼底。 熾陽璀璨,流光在淡霧中散映著七彩色澤,礁岩似可可碎片,棋佈於初春的湛藍水面。往上幾吋,浪上點點小船款款輕擺,像兒時的玩具火柴盒。

阿連把視線投向更遠處,發現了一座島嶼,似個肉身崩毀的瑟縮巨人,任憑潮水永無止息地舔拭它墨綠髮梢和深如隧穴的雙眼。

在阿連遺忘片名的電影中,也有個巨人,喪妻的悲愴使其瘋癲紊亂,不斷、不斷地在海面擾起暴風與災難。最後,身為魔女的母親不忍見獨子受苦楚煎熬,於是,施法將其化為無知無覺的巨巖,同時,領悟了,那是終止憂愁的唯一方法。

那深刻的記憶像是種嗆鼻又如詩的痼疾,囚困住了阿連。他淺咳,停歇那神經質的侵擾,強勢地逼迫自己專注眼前。

他們並非一開始便相約此咖啡廳,而是沿著淡水河岸漫步,愜意且恬淡的閒談,走得綿長緩慢,所以行道旁樹木彷彿不曾靠近。

終於,仍到了北灣出海口,無意間覓得此南歐城堡風格的咖啡廳。

「這裡像個遠離塵囂的荒僻幻境,所以我們定居吧。」學姊半開玩笑地嚼著文藝腔提議。

不過短短數小時,阿連卻感覺曾經在這裡和學姊渡過了大半輩子。 要如何橫跨學姊那若即若離的年長者分際呢?阿連在無意識中萌生股複雜的絕望。 少頃,毫無預警地,天空大雨滂沱。 學姊望了手機螢幕一眼,喃喃道:「四點多了。」 「我沒帶傘,我們等雨停後才回去好不好?」阿連說,然而在斜掛皮革背包最底層,那些厚重參考書之下,藏了把母親買給他,顏色退流行的折疊傘。

阿連不願那麼早回去。只因天候一轉,母親的性格會變本加厲,更加暴怒叵測。 學姊遲疑,注視阿連的眼神狀似早聞到藏在口袋中餅乾的獵犬,她一顰,又一苦笑,嘆氣道:「好吧,等雨停了我們再走。」 從高中時期數來,學姊認識了阿連三年又四個月,所以……

「學姊,等等一起吃晚餐好不好?」阿連問。 她陷入沉思,雙瞳定格得成一對精緻、脆弱的昆蟲標本。 寂靜片刻後,學姊虛弱笑道:「不了,男友在等我回去吃晚餐。」 阿連想回應「好吧」,喉嚨卻梗塞魚刺般痛得發不出聲。 他按捺不住,撇開視線。三樓咖啡廳僅有阿連與學姊,今天不是假日,只是剛好沒排課。這時候,倘使阿連甜言蜜語甚至乞求、挽留,貌似都不至於太過難堪。

這富含不少詮釋。例如,多情總被無情惱,無愁卻替多愁憂。

阿連又喝咖啡,抬頭凝望學姊,她卻心不在焉,流露落寞焦慮之感。 他的心猛然一揪,在縹緲氛圍中領略,學姊那跌宕曲折,瞬息萬變的思緒,時常因為一點回憶乍現,就崩壞了好不容易維持的開朗。

偶爾,母親坐在沙發看向窗外時,也是那般模樣。 可兩人最大差異於學姊寫詩,母親討厭閱讀。 學姊的詩充滿陰性柔美,讀來纖細卑弱。但她嘔心瀝血,卻作繭自縛。在悄然流轉、周而復始中更加沉淪難以自拔。 或者,海枯石爛,天若有情天亦老……

「學姊,妳讀過李商隱的詩嗎?」 「哪一首?」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嗯,一個『思念』和『絲』雙關很好的例子。」學姊傲然一笑。 「是呀……家蛾嘛,壽命沒幾天,幾乎等於蛻變後就死亡了。」阿連道:「所以春蠶吐完思念才捨得死。」 「又或者死了這思念才會停滯。」學姊打斷。 「對,還有不單單這樣,我曾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 「哦?是甚麼?」她手肘輕底桌面,十指交扣托住下巴,像朵綻放曇花,像個情竇初開、興致勃勃諦聽戀人絮語的少女。

「小時候養過春蠶,有次我的蠶寶寶開始結繭了,我卻一個不小心,打翻盒子,牠就從結到一半的繭中掉出來。」 「真可憐。」 他楞了愣,有點懊惱形象又打折扣。 學姊聳聳肩:「繼續說吧,之後呢?」

阿連輕咳,說:「牠到別的角落又結繭了,但後來,我發現牠的繭是半透明,無法像其他蠶一樣變成壓得緊緊的棉花球那樣。」 她困惑皺眉,阿連繼續敘述:「最後因為繭是半透明,可以看到裡面的蠶寶寶,身體變成透明了。我才體悟到,原來牠的軀體是純白的,是因為有那些純白的絲,而且那些絲剛剛好只夠結一個完整保護牠蛻變的繭。」

學姊沒聽懂這話題的涵義,但阿連不在乎,因為說真的他自己也不是很懂。他乾笑,把注意力挪移至窗外雨聲。

「好吧。」學姊神情高深莫測,像是白晝蜇伏葉片夾層的燈蛾,她轉移話題:「家裡還好吧?」 阿連頓了頓,想到父親上週才把自己喊至玄關,壓低聲音說:「為什麼又惹媽媽生氣了?」 「沒有,我真的甚麼都沒做。」 「你都這年紀了,不要這麼不懂事好不好?」父親冷言斥責。 「不,我真的甚麼都沒做。」阿連漠然重複。 「或許也就是因為你甚麼都沒有做。」父親又說。阿連在那麼近距離,才發現他頂上白髮叢生,恍若一根根壞死樹根,枯枝紛呈的老態洩露了父親最憂愁的秘密。

「我想搬出去住,好不好?」他語氣同父親般冰冷。 「不行,她是你媽!生你養你,需要你陪的時候就一走了之?」 滿布皺紋的面容中竟燃燒出一股兇勃戾氣,讓阿連心底竄燃顫慄。 「對不起,我知道了。」

他望了眼母親遺落玄關的安眠藥,包覆著可口甜美糖衣,如聚斂晨曦流彩的露珠。 父親總是用彷彿你甚麼都不會,且早已犯錯的方式訓教獨子,母親則是阿連犯了錯就像是背上殺人罪名,終生擁有前科。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阿連?」學姊在他面前揮手。 「媽媽的阿茲海默越來越嚴重,情緒越來越不穩。」他說。「沒辦法,她是我媽,她依然深愛著我,只是狀況不太好。」 「辛苦你了。」學姊輕輕拍了阿連額頭,掌心磨蹭到他鼻頭。 有若撫摸一條遭拋棄的流浪狗那樣溫柔。 「沒事,」阿連含糊道:「沒事,這沒甚麼。」 學姊掌心瀰香,是香草護手霜,很像去年母親節,阿連買回來放在冰箱,嗅嗅味道不敢拿出來分享的蛋糕。

她收手,再次確認時間:「雨變小了,我們一起撐傘吧,我得快點回去,太晚會挨罵呢!」學姊淡淡一笑。 阿連瞰望窗景,雨勢其實仍未減強勁,是會讓鞋襪完全溼透的程度。 峰巒遠近翻迭,露臺地板迸濺水花,像一隻隻透明振翅的閃跳蝴蝶,生之瞬間便隨死亡起舞消逝。

從高中時期數來,阿連認識了學姊三年又四個月,所以…… 強忍央求學姊留下的衝動,阿連跟著淡淡一笑:「好,走。」 「我們,一起回家吧。」他有點感傷道。

他們所處的捷運車廂朝反方向邁進,人群歸家的時候到了,所以阿連周遭有點擁擠,不適合看書,索性選擇瞑目養神。 學姊似花蝶似夜蛾,纖細脆弱、冥者化身、趨光撲火、詭秘毒鱗、莊周蝶夢、梁祝雙飛…… 阿連似兩棲似爬蟲,冬眠、冷血、褪皮返新、死而復生、麻木不仁…… 學姊只會讓阿連著迷卻無法給予溫度。

母親少女時很像學姊吧?要是能像蝴蝶標本永恆保存該有多好,阿連心想。他搖搖頭,作嘔那是多麼冷血、自私的想法。 爸爸說:「生你養你,需要你陪的時候就一走了之?」 阿連仍百思不得其解,除却性行為外,母親與妻子最終極的差異。 曾幾何時,母親的靈魂成了有缺口沙漏,記憶與神智隨越發湍急的沙流散逸於通往未知黑暗旅途。 若用心而不是肉眼,會看見砂礫其實是卑微、渺小卻唯美如鱗粉的蝴蝶羽翼,輕悠悠地飛往牠們來時的地方。

離站後,他隨意在小販點上乾麵當晚餐。檢視手機,父親撥了多通電話,簡訊也是問怎麼不回來,別把家當旅館。其實在阿連年幼時,父母傳簡訊是會用可愛表情符號的。

進家門時,母親還在生昨天的氣,她不和阿連說話但不容許阿連不和她打招呼。他放輕腳步壓低存在感,默默祈禱能避免生我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復我的交談。

「你又再犯了!」 「我沒有……」 「你那張嘴和你爸一樣賤呀,尖牙利嘴,欺善怕惡,我生你忤逆我?」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犯了。」 「還有以後呀?」  「我不會再犯了。」 「你要再犯給我滾出去!」 「好。」 「好甚麼?」 「我知道了。」 「你知道有屁用?重複一遍我說的話呀?我剛剛叫你做甚麼?」

那一分一秒等待像是守候於地獄口,但他既非尊者,母親也並非罪人。直到母親吞了太多安眠藥,漸漸於陷入電視機廣告交織構築的夢境中,阿連才踱步回房,那時很晚了,他看看牆壁的時鐘,十一點半。

感知不到母親痛苦,他真是個麻木的冷血渾蛋,阿連自嘲。 小時候阿連曾癡妄,若減少十年壽命,能拯救母親的苦難,他願意。

有時阿連不禁強烈懷疑,對幸福抱有期待,是否為一種異樣的惡意。他從抽屜取相片來看,是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她身穿水藍洋裝撐傘,背景是公車站,回眸瞬間讓光影產生一種虛幻唯美感,然而卻隱隱透了股無端的惆悵。

聽父親說,媽媽少女時追求者俯拾皆是,社團、班級、營隊、補習班,逢三男便有一人會愛上她,或是為那翦水雙瞳,皓皙貝齒的笑顏傾城傾國,或是為那水靈慧心、解語賢巧的姿態枯澀思腸。紈褲子弟散盡千金只要討她歡心,文藝青年苦淬詩句只要求她青睞。

母親甚至有塞脹滿數個餅乾盒的百封情書,詩句一區,短箋一區,如標本分門別類,直至出嫁前夕,她才依依不捨惦惦重量,點清後,埋於某個無光無塵的角落,宣告成了名妻子。

這傳神形容簡直和學姊如出一轍。 但學姊最後卻和那樣的男人在一起。 傳奇、戲曲中花蝶前世為淒婉幽怨之女子倩魂,為什麼?阿連認知的輪迴不應如此。 輪迴的慈悲在於補償,可是多情纖弱的花蝶,仍渡不過多風多雨的乖舛惡運。

窸窸窣窣,外套口袋傳來布料婆娑聲響,像陷阱中垂死掙扎的野兔。阿連探查,發現是手機震動,通話在如此夜半而至,隱約宣示種詭譎不詳感。 來電者是學姊,他面展困惑,身體卻毫無懸念接起。

「怎麼了?」他問。 「你有空嗎?」學姊嗓音沙啞,想是哭泣許久。 「有,怎麼了?妳在哪裡?」他克制焦慮,深怕再次驚動學姊。 「記得早上時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的那條河堤嗎?最後走到咖啡館那裏,我在最開始的入口。」 「等我!我去找妳!」

通話一斷,阿連躡足來到主臥房口觀察父母,睡了,都睡了,好,他手掌一抓,把鑰匙、皮夾扔進外套,拔足衝出家門。

匆匆奔至巷口時,夜空昏暗,像張曝光過度的相片, 若隱若現股淒迷衰愁。但阿連無暇多想,他跳躍至路央,肉身攔了計程車,二話不說地打開車門跳了上去,糢糢糊糊的,喊了大致的地標,開始盤算學姊的種種可能遭遇。

在他幾番催促下,司機大哥尚是具義氣的狂飆騁馳,無視幾個減速黃燈,豪邁地將飽受煎熬催殘的情郎載到目的地。

「大哥謝謝。」阿連丟下鈔票,也不要了找零,只顧尋覓學姊。

河岸的景緻與白晝相去甚遠,阿連踩著舖道敗葉,摸黑苦苦尋覓,看不清綻放叢花,也看不清小徑。 只有循光縈繞的飛蛾,還有蛙鳴與紡織娘聲響,太遠的地方燈火闌珊,讓阿連想到寂寥的守靈燈。 他亟欲見到學姊,可是她偏偏像刻意藏匿蹤跡,不願被找到那般,遲遲未見綽影。 其實才過不到五分鐘。 她在蒼涼不堪的小亭佇候,衣衫單薄。脖頸彷彿失去支撐,無力地依靠梁柱,歪歪斜斜地,使阿連想到拔除固定針,翅膀垂頹的飛蛾標本,人造的永恆之美正漸漸凋零。

「啊,你來啦。」學姊勉強擠笑,她的臉頰毫無血色,深厚黑眼圈像雙無盡黑洞,僅穿透明到幾可瞥見嫣紅乳首的絲質內衣,底下則是勾勒臀部輪廓棉褲,那充滿哀憐的嫵媚深深誘惑著阿連。他別開視線,脫下外套披於學姊顫抖雙肩。

他再次凝視學姊,詫異失聲。  奴囚刺青般指狀瘀青烙印在學姊咽喉兩旁。

「他……」學姊羞恥囁嚅:「想要一邊做愛一邊讓我窒息,所以掐住了我,但我差點無法呼吸,不小心太慌張抓傷了他的臉,就被趕了出來。」

好像目睹一件琉璃雕塑的蝴蝶剎那崩碎,裏頭藏著醜陋毛蟲,阿連從腳趾尖到手指末端擴散開眩惑的苦楚。 思緒先是難以理解的空白,接著是無法止住顫抖的憤怒,他眥目欲裂地直瞪傷痕,思緒仍是空白。

「阿連……」學姊柔情喚道:「沒事的,我只是希望你陪我走走。」

他記不清如何從愕然情緒中回復意識,只是頷首,很想帶學姊回家。但母親怎麼可能允許?她必然會歇斯底里尖叫,輦他們出去。

就像拿報紙捲驅趕一隻誤闖燈火通明室內的飛蛾般。 母親說這樣的女人都是勾引情郎的放蕩女伶,不惜追求扭曲與毀滅,即便最後同歸於盡。別著上魔,他又想起,那歲月妒忌遺恨的論調。

「學姊……要怎麼辦?」阿連默道:沒事,我是個冷血動物。 「沒事的,」學姊不確定道:「等他氣消就沒事了,多上幾次床,他就會氣消了,沒事的。」那呢喃就像一種可悲的自我催眠。

離開他,和我走吧,一同去外面住,就算借錢我也會付出房租。阿連險些脫口而出。

他沒來由想到父親所說:「生你養你,需要你陪的時候就一走了之?」

於是,阿連很安靜乖順地輕撫學姊手臂,將那些哀愁幽怨的情緒推得遙遠,遙遠到難以襲擾他冬眠的洞窟。

「我們走走好不好?」學姊婆娑扶身,像微風中搖曳欲摧的花朵。她拉了阿連手掌,一派輕鬆地走出涼亭。 等他氣消就沒事了,多上幾次床,他就會氣消了,沒事的。 這段話不斷縈繞、迴盪於阿連腦海,刺疼得他簡直快要嘔吐。 沒事,我是個……

阿連注視學姊,她的輪廓頓時變得像毛躁憂傷的素描線條。兩人沉默走了很久,學姊像個夢遊者潛行,而阿連只顧釐清沉重得難以負荷的心境。

阿連對學姊純淨的憧憬應是無關乎肉體,出自更高層面的愛慕所醞釀。但若真是如此,那些忌妒與永不復返的耿耿於懷又顯得矛盾無理,可是他從未想像擁有蝴蝶標本般擁有學姊的自由,那只會損毀她高潔不可捕捉的豔美,所有減滅她光輝之物都是阿連畏懼之物。這麼說來,他欲求的,是種獨有欣賞權嗎?

阿連忽然領悟,學姊的美來自那悲劇性宿命,但往往,他卻忽略藏匿於虛幻之美下不忍卒睹的崩壞暴行,真正赤裸凝視時,又變得像抹礙事可恨的汙點。他不禁得到一個病態的結論:若是他能掌有傷害、欣賞、佔有她的唯一資格……他嘎然止住那危險極端的想法。

再次試圖深入解析時,又變得紊亂不可理解了。

他們持續朝人跡罕至處漫步,彼岸繁光點點,似暈染開淚花。茂鬱樹冠在夜中儼然成團團幽密亡靈,諦聽著石磚道兩旁嘹亮的蛙聲。

學姊止步,像輕盈、慵懶的小貓拱起腰部,矗於河堤,仰望星空。 霎時,阿連莫名喪失吻她的慾望。  兩人十指糾雜交疊,久久未曾鬆懈,彷彿漂流汪洋中的續命浮木,她的手淒怨冰冷,甚至,比阿連來得低溫。 河面黑暗,影子成了浮於深淵之上的銅鏡。

他轉頭凝望學姊,傾慕、愛戀、憧憬、瞋癡匯聚出那滿目瘡痍、傷痕累累的側臉。模樣繾綣婀娜,是他見過她最美的姿態。 「我們,一起跳下去吧。」阿連說。 學姊低首不語,阿連屏息以待。 阿連的家中後院有燈,燈圍常聚飛蛾,宿夜後羿晝仍滯原地,掃把輕推,才發現生命殆盡,空留軀屍。 若是遠觀,仍栩栩如生。

「阿連,」學姊與他對視:「你這傻孩子。」 學姊一笑,然後一顰,環臂擁抱阿連,嬌哄耳語:「我不希望一起死,活者才能再見到彼此,不是比這強多了嗎?」

阿連輕攫學姊雙肩,向後推開。 她搖頭:「我愛他。」

曖昧光線中,學姊的臉突然變得和母親一樣殘酷,甚至有點醜陋。

沒事的,我…… 阿連扭頭拔足狂奔。 他拋下學姊,狼狽泥濘,不知何去何從疾衝,依稀能耳聞後方傳來哭嚎:「回來呀!別走呀!」

阿連不斷逃離。途中不經意踩死幾隻飛蛾與踢飛擋路樹蟾,然而,他卻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他再也想不起淋漓悲壯或淒婉怨慕的情節或敘事,只是,一心一意渴求答案,渴求如何愛著完美與苦難交融事物的答案。

「這裡像個遠離塵囂的荒僻幻境,所以我們定居吧。」 母親的相片也彷彿如是說。 從此,所有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阿連唯一想去的地點,是兒時被母親牽去的公園,當時他鼻水堵塞,媽媽以口替他吸了出來,毫不嫌髒,疼愛地吻著阿連眉宇。

直到雙腳痠麻,肺部痛到無法換氣,他仍執意繼續奔跑。

最後,他乘載不住哀傷,停了下來。 跪在地上放縱哭著,耳邊只有毫不在乎地蛙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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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讀完了,無論你喜不喜歡,我都覺得很開心。這篇小說其實只投過一次比賽,落選後就沒有打算再投了。

然後,我一直遺忘了它, 整理舊物時才翻到,想說與其投稿比賽,不如發表吧。

因為缺乏天分,所以現在不太寫純文學作品了。 不過,希望你喜歡的話,能夠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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