齒輪女士
我的奶奶親眼見過魔法師。
就在二戰剛結束不久,當時她還只是個女孩。
殘破的世界陷入巨大悲愴中。
所以,只要有能讓人為之驚艷,精神振奮的表演,整個小鎮都會爭先恐後的前去觀賞。
尤其是來自於西方的歌舞、戲劇。那些瑰麗、綺豔色彩在亞洲來說,簡直像是精靈世界般讓人醉心奇妙。
我的奶奶十歲時,鎮上來了一個劇團。
她說,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劇團名叫「齒輪女士」。
表演首日。
在鎮中心新蓋的音樂廳,座無虛席,連地方仕紳都來了。
接下來幾天。
好評有如爆發洪水,迅速竄滿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奶奶央求了好久,她的父母實在拗不過,沒辦法才透過關係,買了三張票。
那天,他們的位置離舞台很近,在數來第三排。
主持人在歡呼中登場。他炯炯有神的掃過所有觀眾的雙眼,拉平西裝,以宏亮的聲音介紹「齒輪女士」。
聽說,齒輪女士的團長,曾跟隨知名劇團,到過歐洲和美洲大陸巡迴,甚至曾出席英國女王生日。而他不僅是唯一的亞洲人,也是所有表演的主編劇。
之後,才自己創了劇團。
好啦,廢話不多說,讓我們親眼一窺這綺麗夢境吧。
表演開始。
布幕垂降。
在以紅磚與絲絨做裝飾的舞台,暗鬱紅光讓空氣發酵。
只有一名歌姬的黑色剪影。她的雙臂纖細柔美,穿著滿是蕾絲的澎澎裙。
她的聲音極美,宛若清澈的流水。憂傷、帶了點寒冷。不是奶奶知道的任何一種語言。
接著,是小提琴、鼓聲、鋼琴聲,鳥鳴,還有她不曾聽過的聲音。
這時候,從布幕後走出了幾名舞孃。
她可以從那女子裸露的部分猜想出其肌膚的觸感。黑暗的美人,點綴著柔軟的羽翼與耀眼的亮片舞衣。
三名舞孃,頭戴皇冠與臀戴流蘇。笑容狂熱浪漫,眼神卻惘然入迷。
然後,是身穿蕾絲邊緣白裙的女表演者,優雅地舞動著火的鋼骨扇。
所有觀眾如癡如醉,連奶奶的父母都入迷了。
以往總是舉止內歛、神色肅穆的曾祖父,也像名孩子,眼中反映出熱烈的光芒。
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她和她的同伴成天像野孩子玩耍每個角落,市鎮音樂廳地板有幾塊磚他們都了解。
她知道要怎麼鑽到後臺。
她太想太想看到那位有著世上最美聲音的歌姬了。
偷偷摸摸,她側身進了暗道。
從二樓,能看到布幕後……
並沒有甚麼絕世美人。
也沒有交響樂團啊……
只有名俊美但很矮小,也上了年紀的白髮男子。
他是正式的燕尾服裝扮,還有小領結,奮力地吹奏胸前的樂器。
她凝神細視,外型是陶笛,又像打了很多洞的貝殼,長滿不對稱鈍刺,色澤就像人骨一樣白皙。
隱隱約約,傳來燃燒大麥的氣味。
她傻住了,更讓奶奶詫異的,是當表演歇止,舞孃們回來後台時,不見任何女性。
是一隻穿了迷你戲服的三花貓。還有緊身衣的虎斑貓、芭蕾舞裙的黑貓……
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景象,表演結束後,才慌慌張張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那晚睡前,奶奶對曾祖母說,她在舞台後方看見了甚麼。
她的母親面色瞬間轉而凝重。
嚴肅地吻了奶奶額頭,急急忙忙下樓。
睡覺時,她連在夢裡都會想到那表演而偷笑。
天還沒亮時,奶奶就聽到有人來家裡敲門。她睡眼惺忪地從自己房間偷看,是兩名穿著警察制服的男子,她的父親與他們交頭接耳後,就披上外套走了。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從窗外溜出家門,又切了捷徑,就是想趕在警察抵達前,先到音樂廳。
但就算她赤裸的腳底板都被扎破,還是晚了。
警察和她的父親們,為了不要打草驚蛇,在黑暗中拿著手電筒尋找「齒輪女士」。
當奶奶蹓至後臺時,已經沒有人影,她鬆了口氣,但還是有些著急。
這時,她看到化妝臺下的暗門有動靜。
她躡手躡腳,輕輕地拉開。
底下有名瘦小的白髮男子,還抱著幾隻熟睡的貓。
他眼神緊張,無聲大口喘氣,緩緩地,將食指豎在唇前,希望奶奶保密。
奶奶點點頭。
很慢,很慢地把門關回去。
倏然,一道強光從她身後射出。
「妳怎麼會在這裡?」
是奶奶的父親。
她搖搖頭。
「妳……是不是來通風報信的?」
她搖搖頭,雙眼噙滿淚水。
「妳知道那人在哪裡吧?」
搖頭。
「我可以辨認出來妳在撒謊,我是妳老子!」
曾祖父反手巴掌,火辣辣的五指印浮現在奶奶右臉頰。
「我再問一次!」他舉起了手。
奶奶緊閉雙眼,放聲大哭,準備,準備要指認那男子就在身後的暗房時……
男子自己走了出來。
曾祖父立刻將奶奶拉到身後,保護著她。
那人看了奶奶和她父親一眼,淡淡道:「這樣是不對的。」
「不對的?」她的父親忽然暴怒:「你們這種人竟然有資格,有臉敢和我提對錯?」
「唉……」他吁了長長一口氣:「戰爭結束後,立刻就不需要我們了啊……」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白髮男子,後來,奶奶再也沒見過任何魔法師了。
只是,每當奶奶說完這個故事,那天晚上,我都可以偷偷聽到她哭著醒來,口中不斷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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