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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班傑明

孤狼寧嵐

我家的山離城市很遠,村莊因為交通不便,所以開發得很晚。 媽媽幫我綁辮子時,總會溫柔地說:「如果有機會,妳就嫁去大城市,不用在這村莊過上又窮又慘的日子。」 然後,用秀挺的鼻子摩擦我的鼻子,清朗的眉毛摩擦我的眉毛,笑嘻嘻地對我說故事。

我印象最深的故事,是山中神獸。 這座山本來是沒有狼群的,是征服者們從大海彼端帶來的。牠們的主人被部落最英勇的戰士擊潰後,就留下牠們逃命,讓牠們隱匿在山中繁衍。 母親又說,狼有狼群,而有狼群也有孤狼。

會成為孤狼有幾個原因:牠曾經試圖反抗位階比自己高的成員,也可能是在遭遇危及時,牠們會丟下與排擠較弱小的幼狼,又或許,是犯了錯而被趕出族群。 孤狼是無法在任何領地狩獵的,牠會被其他狼群驅趕,甚至殺死。

若是山中的神明憐憫,會賜予牠少許法力,能夠幻化成人,以不同面貌生活。我族的傳說中,見到這樣的神獸,得要視為部族長老的孩子撫養長大,就可以帶來神聖的祝福。

我一直牢牢記得這傳說,就連母親去世後也沒有遺忘。

十六歲時,我開始獨自到深林採藥草,才親眼看到孤狼。 當時山嵐朦朧,我以為穿梭在樹影間的是名少年。直到看見了毛茸茸的尾巴,才確認那是隻白狼。

有些族人很害怕牠們,傳聞白狼能在黑甜夢鄉中遊走,撕裂盜獵人的咽喉。 可說來奇怪,我對牠卻只有種莫名親切感。

「來吧,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有很好吃的食物唷!是烤小鳥!」我解下腰間的麻布囊,拿出拌了胡麻醬的肉塊。

很神奇的是,來到我面前的是名比我小了一、兩歲的男孩。 他亂髮及腰,像烏鴉一樣漆黑。身形頗是羸弱,寬額細眉,指甲又尖又長。 眼睛骨碌碌轉的,好像既寂寞,又羞澀怕生。 他披著白獸皮,卻光著腳,袒著胸膛。 他一把搶過我的食物,就逃竄得無影無蹤。

後來,這半年我上山採藥時,都會帶點食物給牠。 我幫牠取名叫「寧嵐」,就像寧靜的晨嵐祥和。

隨著見面次數頻繁,牠逗留在我身旁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會與牠一起坐在紫龍膽環繞的岩石上,感受深林的風吻撫臉龐。 有時候牠是隻白狼,有時候是名男孩。

外表是野獸的寧嵐似乎比較喜歡生肉,幻化成人類時比較喜歡烤魚。

我並不清楚牠平常在哪裡,都在做些甚麼。 只知道牠永遠是獨自出沒。

於是,我開始對牠說起母親曾經說過的各式各樣傳說。 寧嵐當然沒有回應,牠是隻狼,不會人類的語言,但彷彿都能聽懂一樣。

「欸,明天就是我十七歲生日了,在我們族裡,好朋友會在另外一個好朋友生日時,送他禮物唷!」 有一天,我這樣告訴牠。

隔日,寧嵐就叼了一隻野兔給我。 牠的前腳還因此受了傷。

「啊……這是給我的嗎?」 我感動得不知所措。

牠微微點頭。

「謝謝,有你……真好。」 牠坐到我的身旁,第一次那麼近。像終於願意信任我,輕輕靠著,白色的毛皮蓬鬆柔軟。

「我和你一樣,也是被同伴遺落的人。」我嘆氣,將臉埋入寧嵐的背脊。「在我出生沒多久後,從外地來了一大群人,他們說這座山有很多很值錢的煤礦,於是,就和村中的人訂下了契約,說會付我們一大筆錢,說是要帶走那些。」

寧嵐顫抖了一下身子。

「但是挖土機和工人來到這裡以後,不但沒有照約定給我們錢,還把空氣弄得又髒又糟,很多人都生病了,包括我的媽媽。」

牠溫柔地舔起了我的頭髮,好癢,我笑著說,應該是在安慰我吧。

「擔任族長的阿爸實在氣不過,憤怒地跑到城市,要去找那些商人,那些政客,那些有正義感的警察理論。」

「但他趕不得及回來時,母親就因為嚴重的肺病過世了。」

在我還沒意識過來時,已經淚流滿面,而寧嵐則幻化作人形,用獸皮大衣擦著我的臉頰。

「阿爸回來的時候,只說他無能為力,政府不會停工。族人們都怪罪他,再也不相信他,而事實上,那些人給了他非常大的一筆錢做為賠償,他說,為了當作我的嫁妝,他收下了,不顧村子其他人的死活,阿爸將那筆錢埋在我們家的地板……」

在我的話尚未說完,寧嵐突然一個跨身,將我撲倒在花叢中。 「呃……寧……」

牠緊緊掐住我的脖頸,雙眼像是憤怒得噴出火焰,我從未看過牠如此猙獰,彷彿全身的血性都被激發。 甚至露出了白花花的獠牙。

我將會死在這裡嗎? 被寧嵐親手殺死。 那是我腦袋唯一的想法。

就在我將要失去意識時,一陣微風吹來。 是紫龍膽花的氣味。 牠忽然鬆開了手。 在我來得及見牠最後一面前,就消失在山嵐中。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牠。

後來—— 我挖出了藏在地下那筆錢,到了城市生活,嫁給一名老實卻很可靠的電腦工程師,生下了兩名女兒。 偶爾,在幫她們梳髮打理的空檔,我會說說山裡的傳說,但關於寧嵐,就像是個我絕口不提的秘密。

多年後,我才想到,說不定寧嵐會成為孤狼,就是因為那群開採煤礦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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