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鶴之子

　　我結束了旅程，從花間砌著石磚的小徑上山。

　　歸途中，不禁想起文人們歌詠我妹妹嬌容的詩句。

　　當我沉溺於思緒時，天際飛來一隻雲雀。

　　是妹妹的信使，我高舉手臂，讓牠停在臂膀。

　　「山神大人要找哥哥。」雲雀字韻鏗鏘。

　　「辛苦了，謝謝你。」我只好轉變方向，回去找妹妹前，得先去狼王掌管的山脈一趟。

　　要見山神，需要施展繁瑣的儀式。先將美麗的女性服飾，放到紫龍膽繚繞的巨岩，並吹奏以鹿骨製成的笛子，就會出現小鹿，循著小鹿蹤跡，就能找到山神。

　　坦白說，我也可以直接召喚山神，但是出於尊重，並不打這麼做。

　　然而，在我納悶美麗口紅能否替代女性服飾時——

　　小鹿竟然主動出現了。

　　牠低頭鞠躬，我跟著回禮。

　　霎霎眨眼，像是等候已久。我想靠近，牠卻又退後，一步一跳，一跳一停。

　　樹林寂悄，我只聽到風與蟲的聲音。

　　有些不太對勁。

　　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即便編成了辮子，他的黑髮還是長至腰部，穿了雪白狼毛披肩，勾扣為山豬牙，靴子筒口帶穗帶毛，渾身散發麝香，姿態極具野性。

　　小鹿已未見其影。

　　「走吧……」他帶我走入森林深處。

　　我們坐在紫龍膽花環繞的巨岩。

　　有隻彩羽花精正蹲在火堆旁，烤著切開的竹子，節中裝了茶葉和泉水。

　　「請坐。」

　　「謝謝。」

　　我在大岩上盤腿，而山神撐起單腳坐著。

　　「需要我甚麼幫忙呢？山神大人。」

　　「叫我苦香就好了。大人身分比我更加尊貴。」

　　我點點頭。彩羽花精送來茶水，我微笑接過淺嚐。有加蜂蜜，滿是竹香與艾草，味道真好。

　　「苦香，需要甚麼幫助嗎？」

　　「說來話長。」

　　「這樣啊，那可否帶我至湖水旁？」

　　苦香端量一會兒，微微點首。

　　我才眨眼，他就俐落躍下岩石，走到樹林更深處。

　　我步履不似健壯狼王迅捷，幾次蜿蜒就迷失了方向，還是靠著彩羽花精牽著我的手，才跌跌撞撞看見了苦香。

　　他背對我。望著從山崖直落面前的泉瀑。

　　湖底黛藍。

　　酡紅小花綴飾於深淺不一的蒼鬱中。

　　「大人，這湖夠大嗎？」

　　「其實這算是泉池……」我一笑。

　　「這樣啊，那麼需要換個地點嗎？」

　　「不，不用了，請給我一滴你的血。」

　　苦香二話不說，用爪子在手臂割劃一條極長的傷口。

　　他朝水振臂。

　　撲通。

　　有團有滴，大量鮮血灑洩漣漪。

　　「太多了。」我苦笑。「不過沒關係。」

　　我對湖面施法，往昔景色輝映。

　　這附近最大城鎮的規模，甚至堪比某些小國。

　　賈生是鎮長之子，他喜歡遊山玩水。尤其是探險古蹟，或者神秘遺落之處。

　　有天，他在傳聞神仙出沒的竹林間，意外看到被陷阱困住的受傷仙鶴。

　　仙鶴成雙，還有另外一隻陪在身旁。

　　「辛苦了，讓我結束你的痛苦吧。」

　　當賈生舉起槍，準備扣下板機……

　　他一個閃神，沒想到獸夾夾傷的竟然是名仙人。他面色慘白，瞑目滲汗，陪在一旁的則是名仙女。

　　她的膚色蒼淡地不像人類。

　　賈生收了槍，小心翼翼地趨近。

　　而仙女早就注意到了賈生。

　　近看發現，她以鉛丹與茜草磨成的粉化妝，柔順跪坐。她勉強擠出微笑，雙脣顫抖道：「幫幫我們好不好？」

　　賈生點點頭。協同仙女，將獸夾撬鬆，拖出奄奄一息的仙人。

　　在賈生看來，仙人已經死了。仙女強忍悲慟，依然謙卑有禮說：「這附近有座仙泉，我們把他帶過去，那可以醫治他的傷口。」

　　「嗯。」

　　於是，兩人半扶半拖，好不容易將仙人屍身帶到了湖邊。

　　紫苑色仙泉充斥著淡淡幽香。

　　他們讓屍身沉入湖底。

　　仙人斯文秀氣的面容，此刻平靜祥和。隔著水，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他美麗的妻，望著仙人緩緩消逝在泉中，按捺不住嚎哭起來。

　　「我們下次別走那條了好不好？」

　　她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掩面啜泣了好幾個時辰。而賈生僅是沉默觀望。

　　最後他累了，留下仙女獨自回到城鎮裡。

　　夜裡，他在床上輾轉難眠，不斷想到仙女的雙眼。彷彿耳邊還縈繞那痛徹心扉的喘息。

　　隔天，賈生帶了食物和衣物，憑記憶回到泉水旁。

　　沒想到，仙女還在那裏。

　　他將東西留在附近，匆匆離去。

　　從此，將近半個月他都持續探訪仙女。

　　「謝謝……」

　　終於，仙女重新對賈生敞開了心房。

　　時隔兩年。仙女與賈生相戀相依。

　　但這段愛情，終究不被賈生的父親，一名靠戰爭功績而獲取選票的鎮長，所諒解。

　　他好幾次揚言要殺了那些妖怪。管他是山神、精靈、仙女什麼的。

　　直到有天，一群持有強大槍火的盜賊來到鎮上，而仙女施法，教惡人七孔流出黑水與惡血，保住了所有人性命。鎮長才勉為其難接納了這仙鶴所化生的異人。

　　七年後，他們生下一名半人半仙的男童，歲月靜好。

　　不過，或許即便是神明也無法料及苦難有多長，幸福有多短。

　　仙童在竹林遊憩時，被不明異人擄走。

　　目睹一切的獵人，帶著心急如焚的賈家夫婦、鎮長，和鎮民們，持獵槍與開山刀搜索。

　　歷經數日，仙女終於在藥泉邊見著了自己兒子。

　　而挾持者，竟然是他們以為死去多年的仙人。

　　「我醒來，心裏都是妳，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妳背棄了我？」

　　「我沒有！我沒有！」仙女焦急呼喊，引來了其餘眾人。

　　仙童一見賈生與爺爺，就害怕地狂奔而來，沒想到，仙人竟然也沒有攔截。

　　「你還不如殺了我！看到這景象，我簡直比在地獄還難受！」

　　他嘶吼。

　　「我好痛苦……我好痛苦，為什麼不殺了我。」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仙女上前抱住愛人的頭，溫柔地搓揉他的頭髮。

　　見到這幕的賈生面無表情，準備帶槍靠前。

　　「別過來！」仙女嘶喊，清袖一搧，頃刻火牆蔓延，隔開仙侶和眾人。

　　「對不起，這是我欠他的。」她幽幽自喃：「我果然不該愛上人類的。」

　　賈生見狀，強忍高溫，大喊：「那我們的孩子怎麼辦？」

　　透過紅焰，仙女躊躇許久，才於心不忍說：「他是仙，不是人，在這裡只會受苦。我要帶走他。」

　　她手一舉，仙童著了魔般，直直瞪眼，僵硬朝仙侶走去。

　　「來吧。」

　　仙女在焰火中的面孔因苦痛而扭曲。

　　碰！

　　倏然槍聲大響。

　　擊中了仙女的心臟。血與黑碳，還有肉與硝煙炸裂。

　　鎮長還舉著槍，凌厲瞪向仙女。

　　「妳這賤魔，不僅蠱惑我兒，還想帶走我的孫子？」

　　然後，是仙人悲憤至極的嘶吼。他捧著仙女遺體，和鎮民搏鬥起來。

　　水面的光景消逝了。

　　「後來呢？」我問苦香。

　　「仙人和鎮民兩敗俱傷，幾乎所有人都死光了，而將所有事情看在眼裡的仙童，也扭曲了心靈，化成一團黑影怪物，所經之處都會被汙染，我的森林也在被他吞噬。」

　　「那，苦香你解決不了這件事情嗎？」

　　他冷哼：「我沒有辦法，除了殺死他，我沒有別的法子阻止這一切。」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願意做任何事情來阻止他嗎？」

　　「是。」

　　「好，那你記得多年前，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關於什麼？」

　　「你會不斷提升自己的憤怒，直到所有人都在乎你為止。」

　　「嗯。」

　　「你還是這麼想的嗎？」

　　他默不作聲。

　　「好吧，」我走到泉旁，將手放進水底。

　　一陣沁涼的舒適感湧上，我微笑攪水。

　　讓指尖冷流穿過。

　　然後——

　　從水中取出了仙童。

　　「怎麼可能？」苦香難以置信瞪眼。

　　「你收養他吧。」

　　我抱起仙童，小心翼翼地走到苦香面前。他卻不打算伸手。

　　「開什麼玩笑？」他猙獰露出獠牙。

　　小鹿不知從哪忽然出現，扯咬我的衣袖。

　　我將沉睡的男童放到牠背部。

　　牠就陶然快步地跳走。

　　苦香頻頻張望，百般猶豫是否該追上小鹿。他差點上吊白眼，狠狠瞪我：「別這樣。」

　　「你不是說過，做任何事情都願意？」

　　苦香不耐咆哮：「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

　　「唉……」我長吁一口氣。「你殺了山神，還有那麼多獸王，我都還沒找你算這些帳。」

　　他氣得啞口無言，滿懷怒氣地要去尋找小鹿與仙童。

　　「還有。」

　　我喊住苦香。

　　「你再也不是孤狼寧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