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思念
我剛從最漫長的沉眠中醒來,還清晰地記得睡著前他哼的那首歌。
冷凍艙已經回暖了,可是鏡面仍覆著一層厚厚的白霧。我用手抹開,外頭一片漆黑。
頭髮因為水氣而變得又濕又重,我解開辮子,邊思索要怎麼出去。想到已經過了一百年,外頭世界忽然讓我膽怯了起來。
但我真的很想見到李斯特,我的戀人。
終於,在冷凍艙的白光中反覆摸索後,我在大腿右側的壁上發現了拉把開關。我用力壓了下去,透明的玻璃門向左右收回艙室。 左側放了支手電筒,我拿起來後開啟了照明。房間很暗,我胡亂用燈照著,天花板的燈管都破了,而且無論是鐵長桌或辦公椅都零亂不堪,壁上還長滿黴菌,天花板的角落也結了蜘蛛網。
這裡似乎被廢棄許久了。
忽然,我聽到搖椅前後晃動的嘎嘎聲,將光源照去。
離我不遠的地方,有個女孩坐在搖椅上。 她側對著我,低著頭,像是在凝視雙手捧著枯萎的盆栽,一前一後的搖著椅子。 倏地,她像是感知到光源,停了下來,緩緩抬起了頭。
「我買到很美的聖誕紅,叫粉紅公主。顏色好夢幻,宛如少女淺嫩的嘴唇。希望下次你來,她還是那麼可愛。」
她轉過恐怖的面孔,左眼窩潰不成形,染著赭紅的鏽斑。處處露出金屬線還有晶片。
「我買到很美的聖誕紅,叫粉紅公主。顏色好夢幻,宛如少女淺嫩的嘴唇。希望下次你來,她還是那麼可愛。」
我尖叫向後跌倒,她瞧著我微微笑,猙獰的雙眼閃爍著藍光。我一邊警戒著,一邊手腳並用狼狽地向後爬行。 她似乎沒打算靠近我,依然重複呢喃著。我屏息,肩膀碰到牆壁時,意識到出口就在左後方。 我瞬間衝了出去。
我壓著背後的鐵門,大口吁著氣。這裏還是亮著,只是幾支燈管壞了,不斷陰森的閃爍著。 待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我思索著剛剛看見的場景。
雖然那很明顯是個機器人偶,看起來都嚴重損壞了。 但是我的臉。 一模一樣的面孔。這一百年來究竟發生甚麼事情?
鏘鐺。走廊的彼端又傳來了動靜。 一個女人正趴在地上,零亂的長髮好像黑色的湖水那樣詭譎。 她的下半身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四散的金屬線和齒輪,紅色藍色的電線。 她忽然抬起了頭,用失去下巴的臉龐對我笑著。
我再次放聲尖叫。不假思索的朝走廊反方向狂奔。
她的臉,她的臉和剛剛見著的人偶一模一樣。 和我的一模一樣。
我拐了好幾個彎,每條走廊都長得一樣,我就像是誤闖不斷重複模組做成的迷宮的電玩人物那樣,不知何時能找到出路。 最後,我還是跑到了死胡同。左方有個房間,我拐進去。
看起來類似員工休息室,灰塵埋沒的牆上各式各樣的全家福,書桌上的文具和紙張都泛黃腐朽了,床墊也破爛到爆出彈簧和棉花。 我關上門,發現鎖頭沒壞,趕忙栓緊,又把桌子推到門前,才上氣不接下氣的倒在床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百年來到底發生甚麼事情?
我開始回想進入冷凍艙冬眠前的記憶。
「妳不會有事的。」 李斯特坐在我的床頭,溫柔哄著。那長繭的指尖輕輕滑過我的額角,彷彿所有哀傷與痛楚都隨之融釋。
「我知道,我相信你,沒事的……我沒事。」 我虛弱的笑著,想勉強撐起身再瞧他一眼。可惜我病得太嚴重,使不得力,他捏一捏我的掌心,捧起來深嗅了一口。 我垂死掙扎著,將要臨終了。
但他不願接受這事實,畢竟這是生為天才的他第一次遇到挫折吧。 滴答。溫熱的淚珠一直淌在我的臉頰上,我真的很少見著他哭。 對於即將到來的離別,他像個男孩般按捺不住傷感。
我將在寒冰中沉眠。固定期限一百年,注定要一百年後我才能再次甦醒。直到他找到解救我的方法,或許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後他會跟著冷凍自己,追上我的日期,雖然有了年紀的差距,但是我們仍能陪著彼此渡過餘生。
「我先替妳打強心針,等妳醒來後會約莫有兩個鐘頭體力會和普通人一樣好。」 我點點頭。
我閉上眼,又陷入了另外一個回憶。 我們躲在純白的棉被中,尖叫嬉鬧著。他吻遍了我每寸肌膚,像個男孩那樣凝視我不斷傻笑著。 「小聲點啦!萬一被你家人發現怎麼辦?」我雖然口上斥責,語氣卻忍不住像個哄騙孩子。 「被家人發現的話就算啦!」他淘氣回應,讓我又氣又好笑。「不管多少人反對,總有一天我會娶妳。」他又吻了我。
我強迫自己擺脫那些紊亂的思緒,打起精神開始檢視房間裏有甚麼可以幫助我了解現在的處境。我先是走到桌前,二一七零年,整疊文件最後的日期距離我進入冷凍後六十年,代表這裏大概被荒廢了四十年左右,如果我沒有提早醒來的話。 想到一千九百年,連電影還沒有的時代,到西元兩千年可以投射出立體實影,那一百年的差異根本無從想像。 更何況是二一零零年,到二二零零年。
倏地,我的頭頂的天花板傳來動靜。
床的上方有個通風口,我剛剛完全沒注意到,現在那裏跳下來了一個人。 又一個和我長的一模一樣的人。 我順手抓起桌上的拆信刀,舉在胸前,繃緊全身的肌肉。
她看起來完好無缺,而且穿著和我相同的銀色緊身衣。
「別緊張。」她看著我說:「我是來幫助妳的。」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外面那些是甚麼鬼東西?」我止不住顫抖,拆信刀的尖峰不對的上下搖動。「還有妳!妳是甚麼?」 「我是唯一會保護妳的機器人,我被主人設定為和妳同時醒來,而且可以感應追蹤到妳的下落。」 我呆滯了幾秒,隨即又吼:「保護我?他知道我會有危險?」 她頓時愣住了一會兒,又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任務是來保護妳,我們設定好是在同一天醒來。」 「外面那些是甚麼鬼東西妳知道嗎?」我咄咄逼人質問。 「是主人創造的機器人。」 「李斯特創造的?」我皺起眉頭:「為什麼他要創造那些機器人?」
「因為主人太思念妳了。」 「太思念……我。」我霎時腦袋一片空白。
「主人因為受不了孤獨和思念,創造了很多和妳外貌相同的機器人。」她坐了下來,靠著床角對我說:「可是,他在創造那些機器人時,並非一開始就那麼完美,每一代的機器人都有不同瑕疵,是越來越改進的。」 我也坐到了書桌前的辦公椅:「那為甚麼他們一付要追殺我的樣子?」我思考了一下。「還是她們其實沒有要傷害我?」 「不,她們是真的想傷害妳。」 「為甚麼?」 「因為主人在創造她們時,無意識的注入了對妳的情感和思念。而當那些人工智慧不斷的被主人的思念干擾、折磨。而且意識到,她們的存在都是破碎、失敗、模仿、替代的,所以……」 「所以恨透了我。」我接話。 「對。」
我沉思許久,說:「妳叫甚麼名字?」 她眨了眨眼:「愛妲。」 「愛妲?」那是……
他說過,如果我們生了個女兒,就叫愛妲吧。
「妳要怎麼幫助我?」我問。 「那邊。」愛妲指了指她方才跳下來的通風口。我走到她身旁,把頭探進那黑漆漆的洞口。看起來沒有很窄,我的身形應該和她是一樣的,那麼,既然如此她過得來,我大概也可以塞進去。
她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彷彿也有著真人的情感那樣。 「誰先進去?」我問。 「妳知道要去哪裡找主人嗎?」她說。 「我不知道,所以妳知道?」我反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說。 最後還是決定我先進去。
裏頭很黑,我匍匐前進,通風管真的很長,長到手電筒的光源都被黑暗吞噬了。四周不時傳來令我心驚膽跳的騷動聲。我還聽見了管子下方有人正用奇怪的語言呢喃。 好想趕快見到李斯特,然後我們回家,肩並肩坐在沙發上喝著熱奶茶,或許加點威士忌。他究竟老了多少呢?還是年輕如昔,俊美依舊?或是成了白髮蒼蒼的老男人?又或者成了個有魅力的中年大叔?
「停下來。」愛妲拉住我的腳踝。 「幹甚麼啦?」我被嚇到,展現出幾分不愉悅。 「噓。」 好安靜。底下本來的吵雜聲都停止了。那些金屬碰撞聲,陌生的語言都停止了。 咚,雖然很遠,但是非常大聲,有東西爬上來了。
「用盡妳所有力氣往前衝!」愛妲吼。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用這麼快的速度前進過。就算手腳發疼,頭撞到頂端好幾次,還是沒有減慢速度。 前面出現了光源,我想都沒想踢破了底下的欄杆窗,也不顧可能會面對甚麼,就跳了下去。 愛妲跟著跳下來,壓倒了我。 「好重!」 「抱歉。」她立馬站妥,伸出手拉拔我。 「沒時間發愣了!」她拉著我的手,衝出房間。我踉蹌跌步,還是勉強跟上她的速度。 我們繞過好幾個拐彎的長廊,閃過了一個在走道中央用額頭抵著牆壁的女機器人偶,穿越了放滿各種肢體零件的廠房。終於發現沒有追兵,歇息下來。 「有地圖,我們去看看。」愛妲走了過去。撿起地上破布,擦亮玻璃。尋找著自己的位置。 我不管愛妲,倏然又沉溺記憶。
趁著家人不在,我們躲在家裏喝茶,這時間應該不會有人來打擾。他累了好幾天,終於可以在周末好好放鬆了。 我們玩著西洋棋,他好聰明,但奇怪的偏偏對棋藝永遠無法開竅。一個下午已經連輸我五場了。 「下次我一定會贏妳。」他不服輸的回嘴。 樓下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 「慘!快逃!」他牽起我的手,我們從客廳逃到廚房,撞開紗門走進院子,跑到籬笆前。 「我上不去啦!」我說。 他帥氣的公主抱起我,先是跳上汽油桶,然後又矯健的跨過了圍牆。 我好想你。
「找到路了。」愛妲打了個響指,手掌在我眼前揮舞,將我拉回了現實。 「我找到寫著執行長冷凍室的房間,應該就是李斯……主人冷凍艙的地方。」 我們又躲過幾個四肢殘缺的機器人偶。看著那些面孔,我忽然作嘔起來。她們有些人,會重複著同句臺辭。 我仔細凝聽,發現那些竟然是我曾經說過的話語。
「為甚麼要幫你?你要給我甚麼好處呀?」已經失去雙手的機器女人偶,站在輸送帶上歪著頭,笑瞇瞇地重覆這話。
有個機器人被天花板毀壞儀器吊下來的電線纏綑在半空中,一直重覆:「我今天突發奇想,吃用冰淇淋做的做的做的做的……」
除了有個從滑動置物車底盤忽然竄出的機器人,差點抓住我小腿外,我們沒有遭遇到太多驚險。
終於,我們停在一扇門前。 「到了?」我問。 「不,還沒,只是我們一定得穿越這個房間。」 我默不吭聲,推門走了進去。
愛妲隨著我走進房間,裏面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我想用手電筒照明四周,卻不知道遺留在了哪裡。 愛妲找到了總電源開關,掰下了那按鈕。 房間頓時充滿了聲音。所有電子器物都甦醒了過來。 牆上到處都是我的影像,不斷重複撥放著。 我牽著李斯特的手在沙灘上奔跑。 我們去泰國衝浪,我還記得那天我們也玩了滑翔翼。 第一次外出露營,他還差點跌到山谷中。 甚至有我們在車內吵架的畫面,大概是防盜攝影機錄的,我記得那天起爭執的理由很蠢,只是他又把我的內褲和他的襪子一起洗了。 以及,後來我重症纏身,臥病在床,他為了逗我笑,戴上哈巴狗的鼻子和耳朵,我不知道原來這段有被錄下來。 還有我歇斯底里在浴室中砸破鏡子的模樣,沒想到也錄了下來。 而房間中央,是立體投影,全景播放著我們去參加李斯特表姊婚禮的那個下午。他親手調了雞尾酒給我,還說了幾個雙關語冷笑話。我們毫不猶豫地吻了彼此。那時候一切看上去都那麼明亮美好,生命夢幻得像場電影中的浪漫片段。 銀幕的間隔也貼滿各種照片,我和李斯特的合照。 我忍不住啜泣了起來,但還是勉強擦去眼眶中的淚花。試圖要找到李斯特所在的房間。 我轉頭看向愛妲,催促她走吧。 忽然,我發現她正在哭泣。 她面無表情,淚珠不斷滑落雙頰。注意到我在呼喊她後,她用手背抹去眼淚。若無其事說:「快走,不然等會兒那些東西又要追上來了。」
立體投影頓時定格。
本來婚禮的畫面被切換成陌生的客廳,照著我的背影,正和不是李斯特的人調笑著。桌上放著零亂的西洋棋,冷掉的茶。
他吻了我,我似乎沒看見鏡頭,那人也沒注意到。 是我偷情的畫面。
我崩潰跪下,不願再看下去,以掌心遮臉,但如河流般的淚水完全捧不起來,我的指縫沾滿了溫熱的液體。 「不要,求求你不要再看了。」我嘶吼。
愛妲走過來輕拍了我的肩,淡淡說:「走吧。」 那一刻,她的手簡直像是李斯特那般溫暖。
「主人真的很思念你。」她說。
她哼起了歌,我進入冷凍睡眠前李斯特唱給我聽的那首。
是首關於謊言,你不再愛我是個謊言,但我想要你從此離開我的生命也是個謊言。我忽然不想知道所有謊言的真相。我只是希望所有的事物能夠平靜的收場,在大家都知道真相的謊言下若無其事的結束。
我再度止不住眼淚,產生了愧疚感。對李斯特的想念,對欺騙,對再也見不到李斯特,對被我欺騙的所有人,對那些愛著我卻受盡折磨的人。 愛妲粗魯的拉起我,嘟囔說:「沒時間傷春悲秋了,我們快離開這地方,然後找到李斯特,逃得遠遠的。」她說這話時,面色泛起紅光,喘起氣來。
「原來你們在這呀。」
是我一開始見著,捧著枯萎盆栽的女機器人。 她垂首,凝視著眼前的盆栽。不知已矗立多久。 她抬起頭,語氣哀怨地說:「你不回來了,怎麼看得見我為你種的粉紅公主。」 她走了進來,那步伐簡直和成年男子用跑的一樣快。 愛妲比我還慌張,直直地朝另一頭的鐵門拔足狂奔,我追上去。
「回來,回來。」機器人偶喊著。
「穿過這條長廊是不是就到了?」我大叫。 「對!」愛妲回吼。 人偶在我們身後窮追不捨,長廊彷彿沒有盡頭,我回頭瞥了眼,忽明忽滅的日光燈打在她的臉上,恍若地獄爬回人間復仇的惡魔。 偏偏那張面孔還和我一模一樣,我開始懷疑了起來,現在看似正常的愛妲,會不會也忽然像那些抓狂的機器人偶,準備要攻擊我? 我們終於闖進李斯特睡眠艙的地方。
愛妲立刻摸黑拴好門,我開了燈,趕忙將所有周遭可以見著的物體都堆在門前。辦公桌、書櫃、電腦、電視……我第一次埋怨起二十二世紀產物的缺點,甚麼都輕、薄、短、小,導致現在啥都擋不住。 門一直傳來巨大的敲擊聲,機器人偶的衝擊力道極大。她用近乎哀嚎的語氣說:「放我進去,放我進去呀!別丟下我!別丟下我!求求妳……。」 平復心情後,我們才認真檢視起房間。燈光忽明忽滅,放著幾個與我沉眠時使用的同款冷凍艙,裏頭皆是空的。大多數的雜物都被我們用來疊在門口阻撓入侵者,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扇通往不同房間的門。 我們分頭尋找,卻一無所獲,我和愛妲甚至重複的搜尋過對方曾找過的地方。
「李斯特,去哪裡了?」愛妲一臉錯愕,我也滿是不解。「他一定在這裡呀!」
我抱著膝蓋蹲了下來,開始盤算如何是好。
這時,我聽其中一個房間來愛妲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在哪裡?在哪裡?我的戀人,你在哪裡?」 放任她去吧,我閉上眼,好像再度甚麼都不管的回到冷凍艙,或許這只是一段插曲,不久後,李斯特會回來,溫柔的喚醒我。 倏然,周遭安靜了下來。愛妲不知發生甚麼事情?我困惑的扶起身,往她所在的房間走去。
她背對著我,站在一檯電子儀器前,喃喃自語:「找到了,我找到了。」 儀器像個方形的小房間,中央好像挖空那樣被放了張二十一世紀才能看到,看牙醫所坐的椅子。 愛妲轉過身,指著電子儀器正中央的座位,神色興奮的說:「我找到了!這是啟動的開關,李斯特為了確認真的是妳,真的當妳醒來了,坐到這張椅子,李斯特的冷凍艙才會被招喚出來。」 我漠然點了點頭。
「快!來吧!」她擺動手腕的姿態,就像誠摯地邀請朋友參加舞會。 我腦中一片空白,口中哼著旋律,朝愛妲的方向步去,隨著指引坐上椅子。待我坐定,愛妲走了出去。 瞬間,她起動了儀器的開關。我的四肢立刻被滑出的黑色鋼圈牢牢扣住。 她雙眸蘊含狡詐著的神色,毫無歉意的說:「對不起,我欺騙了妳。」 不知道是她的聲音,還是事態的發展導致我耳鳴起來。 「妳也是個人造人。」她說。「而我才是本尊。」 那聲響越來越巨大。 「妳被設定與我同時醒來,我甦醒時就收到了李斯特給我的留言,說要我找到妳。」她低頭研究複雜的儀表板,繼續說:「唯一能解救我的方法,只有將我的意識轉移到妳的身體裏。」 我得很吃力才能從雜音中解讀她的話語。 「不過我不清楚為甚麼妳有那麼完整的自我意識,或許這得等我見到李斯特後,才能知道吧,雖然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了,但我會找到他的。」 我緘默不語。 「我其實也不清楚那些機器人偶為甚麼要追逐我們,但從遺留下來的資料,我猜多半是因為她們想要妳的身體,她們追逐的是妳,想要把意識轉移到更高等的載具裡面。」 我的耳邊忽然響起李斯特常哼那首歌的旋律。 「其實沒必要和妳說那麼多。」她依然專注的調整著數據。
乓! 鐵門這時候被撬開來。 我看見捧著盆栽、斷了半截腰身、缺了雙臂的機械人偶紛紛走進房間。 愛妲瞪大雙眼,眼角浮出了細微的青筋,扭曲成一張充滿敵意的面具。 「不要過來!」她咆哮。 「女主人……」為首的機械人偶放下雙臂,盆栽跟著墜地,碎成磚瓦。「我們並沒有要傷害妳……」 「妳們要做甚麼?」她警戒的拱起身子。 「我們想要阻止妳……」 「休想!」 「我想,這也會是主人的意思。」 「少來這套!」她眼神游移,思考著附近有甚麼東西可以用來護身。 「李斯特主人並沒有進入冷凍。」 她停頓了下來,好半晌,才癡癡說:「甚麼?」 「在女主人進入睡眠後八年,李斯特主人就想到解救的方法。但是,世界本來就流行的絕命病毒疫情越來越嚴重。」 「然、然後呢?」 「主人希望能解救更多的人類,所以投入了研發解藥的團隊。」 「之後呢?之後呢?」 「他失敗了。跟著所有人類被滅絕了。」 「失敗了……」她難以置信的囁嚅著。 「我們在被製造時,分享主人的情感。我們知道思念是多麼煎熬痛苦的情緒,他是多麼的……孤獨。」那一瞬間,機器人偶似乎露出了極其哀傷的神色。「我們不希望妳成為世上最後一個人類,受思念的折磨繼續活著數十年。我想,主人也不會這麼希望吧……」
愛妲跪了下來,她撕扯自己的頭髮,發出震天的哭喊聲,重複叫著李斯特的名字。 機器人偶往前走,她無視沉浸於悲傷難以自拔的愛妲,幫我解開了種種電子枷鎖。
「走吧,出去後不需要轉彎直走,就可以出研究所了。」 我瞥了眼依舊跪地哭泣的愛妲,不發一語地從機器人偶間穿過。
我離開那幽暗、陰森、充滿苦痛的研究所,外面是整片蔚綠的森林,陽光明媚刺眼,美好的難以想像人類已從這世界滅絕。 現在要去哪裡?既然人類已消逝,我要這樣不斷行走到世界的盡頭嗎?我行走好幾個小時,不斷思考這問題。然後,我又想到,說不定我之所以是最完美的成品,是因為我就是李斯特渴望的樣子,而且,沒有被李斯特那些思念所侵擾。 不知不覺,眼前不再是森林。我在柔靜的草原漫步著。 遠方有間小木屋,雖然應該廢棄多年了,但是我瞧上去還算是嶄新整潔。我停佇在門廊前,呆呆的望著。 忽然,門開了。 一名小女孩手上牽著小狗的蹦蹦跳跳的出來。 我愕然地盯著眼前的女孩。 見著我,她歪著頭笑容可人問:「大姊姊,有甚麼事情嗎?」 「妳……是人類?」 「對呀,大姊姊,妳不是嗎?」她好奇的看著我,忽然恍然大悟:「姊姊,我前幾天看過妳!妳還問了我一些人類世界的事情呀!」 見過我,是指一模一樣面孔的人嗎? 「人類……不是因為病毒而滅絕了嗎?」 她皺起眉頭,茫然搖搖頭:「沒有這回事呀,姊姊說的是我出生前的病毒嗎?如果是,那科學家早就好努力的研發出了治療的疫苗,大家還是過得好好的呀!」
我轉頭看著來的方向,完全不敢想像研究室裏面正在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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