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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班傑明

白先生

白先生的生活既甜蜜又卑微。

最大的夢想不過是想要有個木澡盆,能夠每日使用浴鹽或精油泡澡。有機會的話,還想養隻藍舌蜥。據說,那種生物溫馴冷漠,你不動牠時牠也不會動。

就像白先生一樣。

三十二歲的他,總在深夜下班,回到家後,還沒脫下襯衫就習慣到樓頂抽一支菸,喝一罐啤酒。

只有那個時候,他會發自內心感到平靜。

不過,上個月他被老闆宣布解聘,真巧,前晚他還看到了飛機翅膀的紅光,在雲中,彷彿被黑海淹沒。也恰巧,同一晚,他想起自己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候,是高中組的樂團,校慶當天於全校面前表演。他還記得自己彈錯了幾個音,不過,沒人在乎,除了歡呼聲,他甚麼都不記得。

失去工作的白先生,為了節約開銷,只好搬到比較便宜的房間。

唯一讓他稍微暖心的,是終於有了陽臺。

沒有木澡盆,沒有藍舌蜥,但至少有了個陽臺。

路人知道你在,目睹你擁有,卻不可入侵的小小帝國。

這比辦公室的個人書桌更快樂點,至少法律上沒有人能干涉你擺設,也不能隨意丟撒文件進來。

現在,白先生很累,他在巷口超商看了整天報紙。找了整天工作。

又到深夜,白先生在陽臺吸菸,沒了薪水,他卻花更多錢買啤酒,這已經是第二罐。

「真好欸。」白先生鳥瞰大街。洋紅色、檸檬色、青竹色的霓虹燈很刺眼,卻讓他有股莫名地清新。

  他特別喜歡冰塊或薄荷烤漆的跑車。

  接著,白先生將視線挪移到對面樓層。

  

  第一間,是個穿著制服的國中男孩,正低著頭寫字。

  第二間,年輕男女在沙發睡著,是對外國情侶。

  第三間,有名很老的女人在哭。

  第四間……


  有位少女。

  大概十六歲左右,僅著純白內衣,花紋若似百合。眼袋很重,黑髮濕沉。鼻尖有點微翹,胸部很小,腰身很長,牙齒很不整齊,五官實在不算特別標緻。但年輕,所以很美。

  在白先生眼中,年輕無暇的人,就非常美麗。

  然而,他也期待那少女,五年、十年後的模樣……


  她驀地轉頭,竟與白先生四目交望。

  只隔了一條街。

  距離足以讓他們看清彼此輪廓。

  少女張大蒼白雙唇,應該是發出了尖叫,但淹沒在風聲中。急急忙忙地,她連滾帶爬關上燈光。

  而白先生嚇得不知所措,卻難以自拔地繼續凝視著那黑暗的窗口,隱隱約約,可看到有人影在祟動。

  繼續緊盯黑暗,猜想少女一舉一動的同時,白先生忍不住回溯自己的一生。好像甚麼都沒有做錯,卻又好像做錯了一切。

  他照著教科書走,然後成為了失敗的人,但那些方法若是失敗,為何又會成為教科書?

  一秒、五秒、十秒、一分鐘、五分鐘……

  少女的房間,那盞燈竟然又再次亮起。

  她穿了件連身白洋裝,緩緩走至窗邊,打開玻璃,光著腳走到最邊緣的邊緣,風吹讓布料黏住身軀,又透出同內衣的花色。

  白先生不小心踢到酒罐,掉到一樓時,他有種隕石墜落地表的錯覺。神明……降下災難,不過也是因為沉迷而分心嗎?

  他回望少女。還在原地,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會犯下所有神聖的禁忌,無法進入任何天堂。

  他瘖啞木訥,卻見女孩不斷重複,重複,重複……

  「來找我。」

  他頓時受慾望驅使而興奮,他匆忙穿鞋,跑下四層樓梯。他從沒有和比自己年輕的女孩發生過關係。年長的女性們,大概是出於憐憫的母愛。

  過街那瞬間,白先生倏然想到,為何那麼久了,還沒買木澡盆,還沒養藍舌蜥,因為他……都把錢拿去買色情刊物和自慰杯了。

  公寓鐵門敞開。

  他邊爬樓梯,邊突然想到,曾聽說:「有一種人的長相,就是以自殘獲得救贖。」

  白先生不太清楚那是甚麼模樣,或許就是少女的長相。

  到了對面的住所。

  「到沙發坐下,我要準備一下。」

  少女命令白先生後,幾步奔至廚房。輕盈地彷彿芭蕾。

  「我要喝酒助興。」她喊。

  「嗯。」白先生答應。

  客廳簡直是個臨時避難所,只有必需物資,而物資雜亂。

  玻璃窗已經關閉,從少女家回看自己陽台。

  一堆方格。有幾間綠意盎然,滿是黃金葛、牽牛花。有間則放了佛像。還有些有衣服,戀人的內衣。木雕……

  而自己的,真醜。

  是整面牆,整座城市中,最不可能被注意到的事物。

  「我這裡有瓶葡萄酒,是父親留下的,每次他來探望我時,都一定得喝酒,我嘗試打開……」

  「嗯。」

  白先生不再多言,他一直不擅長那些。

  他繼續觀察房間,少女看上去是獨自在外地念書,裝飾從簡樸素。除了書和衣服,唯一擁有女孩子味的,大概只有韓星海報。

  這和他大學暗戀三年的女生頗像。

  他永遠深愛她,全心全意,無怨無悔,直到在網路發現她前男友發出的報復裸照。

  白先生頭很痛。

  「生日快樂。」這成了他的口頭禪,即便毫無意義,日期錯誤。

  白先生又再看一次窗外,奇裝異服的胖子與兩名皮衣女性,在自己陽台,隔壁的隔壁滴蠟。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快要從旁觀他人痛苦,轉變成為他人的痛苦。

  女孩在廚房耗了很久。

  「需要我幫忙嗎?」白先生問。

  「不用!不用!」她大喊:「我……我怕你偷我錢,別過來。」

  緊張到語無倫次了嗎?白先生想,難得地,他能表現出貼心:「妳很常這麼做?」

  「什麼意思?」

  「帶陌生男人回來。」

  「我還是個處女。」

  「這樣啊。」

  他頓時變得更加亢奮。

  處女……

  這禁忌遊戲中,額外的獎賞。

  就像從來沒有和一個更年輕的女子發生關係,他從來沒和處女過夜。

  連和同儕炫耀性事,都被譏諷不過是大媽可憐自己。

  他就是這樣,沒有對不起這世界的失敗者。


  這時候,他發現客廳一隅,被外套遮住的地方,接近佈塵角落,少女有架電子琴。

  他按了幾個鍵,會發聲,原來,少女有持續在練習。

  白先生,彈了高中校慶時的那首歌。

  連他自己都訝異竟然還記得。

   

  不過以世俗的標準,大概就像黑貓在鋼琴上亂跑。

  

  他依舊忘我,甚至感慨落淚。

  曲歇時,他轉頭朝廚房看去,發現少女竟然也抱著球棒在哭。球棒是鋁製的。白先生慌忙大喊:「冷、冷靜。」

  少女放下球棒,啜泣道:「走吧,對不起我騙了你。我本來,害怕你之後每次都會偷窺跟蹤我,所以想要敲暈你,然後報警。但你的曲子真的太美,我看得入迷,猶豫了。」

  白先生看了看少女,好不容易平復情緒:「那、那我走了。」

  他故作鎮定地走出房間。也沒對少女的異想天開有任何評價。

  

  絕口不提看到少女口袋還插了把美工刀。

  大概,只是準備下手瞬間,恰巧他轉頭吧。

  

  他倏然領略了,

  她想要被救贖,但不是被相同無能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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